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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大河尽头 上卷:溯流(生命的源头……不就是一堆石头、性和死亡?当代华语名家 李永平 重磅作品 首度登陆!作品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王德威、齐邦媛、余光中、龙应台推荐)

書城自編碼: 187506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李永平
國際書號(ISBN): 9787208105041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04-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39/200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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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大河尽头》,当代华语名家李永平最新作品,带来与其他港台作者不一样的南洋风情。李永平生于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南洋,思慕故国却从未亲临,这种双语环境及无根飘萍身份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将全部感情倾注于笔底,书写出追摹中原却另有意趣别开生面的中文,用方块字写尽婆罗洲的大日头和苍莽雨林,为丰富华语写作拓展出了新的可能。
內容簡介:
河源,天际,赤道那大日头下,苍莽雨林中,拔地而起,阴森森赤条条耸立着开天辟地时布龙神遗落的一块巨石──原住民达雅克人的冥山禁地“峇都帝坂”;传说,那是生命的源头。
每逢月圆之夜,冥府洞门大开,成群结队、千里迢迢乘舟归来的往生灵魂,悄默声,乘轻舟,溯流而上……
(上册)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少年“永”与荷兰姑妈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这对刚结识的异国姑侄踏上大河溯源之旅,沿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而上,尽头是达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姑侄俩一路上见识人性的纯真和黑暗,经历土人部落的夜宴与笙歌,游赏雨林的纯净且原始,在大河中游的新唐,更被迫面对房龙小姐不为人知不堪回首的过去……
關於作者:
李永平
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学》杂志执行编辑。后赴美深造,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
著有《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纸牌的秘密》《道德剧》《尽得其妙:如何读西方正典》《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英译本于2003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大河尽头》上、下卷分别入选2008、2010
《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并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其他作品曾获时报文学推荐奖、联合报小说奖、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等奖项。
目錄
序论/大河的尽头,就是源头 王德威
简体版序/致“祖国读者” 李永平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
七月初三晨 启航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镇白骨墩红毛城
七月初四晨 再度启航
七月初四 大河中
七月初五 鲁马加央长屋
七月初五夜 长屋盛宴
七月初五/初六子夜 醉梦中
七月初六 血色黎明
七月初六 大河冥想
七月初六晌午 搁浅河中
七月初六夜 借宿甘榜伊丹
七月初七 太初之时
七月初七晌午 摩多翔凤
七月初七傍晚 抵达新唐
七月七日七夕 浪游红色城市
內容試閱
航经红色雨林

我想起六月二十九,我搭乘山口洋号大海船跨越赤道线上的爪哇海,初抵西婆罗洲,在坤甸码头下船时,我未来一个月暑假的接待者,房龙农庄的女主人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亲自前来接船。同样是红云满天的赤道晌晚,同样刮着河风,那时看见她独自伫立栈桥上,高挑挑,跂着两只皎白的只趿着一双红凉鞋的脚,昂耸起胸脯,迎向大河口的落日,扬起她那张被婆罗洲日头曝晒成铜棕色的雀斑脸庞,滴血般,噘着两片
猩红嘴唇,高高地将一只手举到额头上,眯着眼,绞起眉心,朝向那暮色弥漫轰隆轰隆成百艘驳船来回穿梭的江心,怔怔眺望。满城霞光洒照下,她一脸焦急,满头汗,乍然看到山口洋号进港,眼一灿,登时舒开紧锁的眉心,慌忙拎起裙摆,踢跶着凉鞋跫跫跫迈步走到栈桥末端,笑吟吟接我下船……
她就是克丝婷。我那初次与我见面的“洋姑妈”。
往后八天,从六月二十九到七月初七,我们几乎天天相处,在房龙农庄度过两天(那是我这个暑假中最宁谧、最美好的两天,因为只有我们姑侄两个厮守在一块),在卡布雅斯河上航行五天。对我这个混沌初开,头一次出远门,而且是跟一群陌生的白人男女作伙旅行的中国少年来说,短短八天中,经历一连串荒诞事件,一下子被拉拔长大,感觉上仿佛经历了一世人,心中竟开始有一点沧桑之感。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知为何,随着旅程的开展,克丝婷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旅途上待我一霎热一霎冷,阴晴不定,好像连环疟疾发作了似的。我想不透,只好归咎于鬼月群鬼和丛林神魔峇里沙冷连手,扰乱世道蛊惑人心,促使人们做出一反常态的乖张举动。我这群红毛旅伴,男男女女,平日不都是极有教养、挺体面的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吗?你看那些个欧美名校大学生、美国和平工作团女团员、联合国文教组织专员、坤甸天主教女校教师、农庄女主人……还有还有,那两个令人印象深刻,装扮突兀举止怪诞,让伊班小女娃在走廊撞见都会惊叫出来的北欧大汉,欧拉夫?艾力克森和艾力克?艾力克森,荷兰皇家蚬壳石油公司探勘员。记得吗?这对牛高马大的孪生兄弟,穿着一式迷彩装,顶着同款金黄水手头,在鲁马加央长屋夜宴上狂饮阿辣革,两对眼珠涎瞪瞪,搜山狗般,紧紧盯着两颗晃荡在酒席间的咖啡色婆罗洲野生大木瓜,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双双消失在长廊尽头,从此不知所终……丫头,你瞧这群来自文明世界,自诩为地球上最尊贵体面、容貌神似耶和华的男女,如今在蛮荒海岛,鬼夜一钩冷月召唤下,个个争相抹掉假面,剥去层层衣裳,把达雅克人和伊班人的原乡,赤道原始森林,仿如澳西叔叔变戏法一般,倏地,幻化成圣经中那座荒废、失落、几千年后终于复得和重返的伊甸园。
这当口,大白昼,航行在卡江中游那宛如武陵洞天的一条青翠甬道中,克丝婷好像又变了个人,再次穿上体面的衣裳,腮帮抹上粉彩,这天早晨登船前,还特地将肩上一窝乱草般的赤发鬃用洗发精清涤过,梳整齐,绾起来,束成一个贵气的大圆髻,压在头上那顶白草帽底下。她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若无其事悄然出现在我身旁,倚着船头栏杆,挨靠着我,神态一如五天前在房龙农庄上那样亲昵自然,好像真的把我,她成天挂在嘴边的“永”,当成自己的亲侄子,她在侨居地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惟一亲人和倚靠。
这会儿,我又闻到了那一缕体香,浓冽、温热,带着沁凉的香皂味,无比熟悉但也奇异地陌生,在这条午后空气变得十分郁闷的赤道河流上,随着河风,游丝似的飘飘袅袅。克丝婷的味道!它悄悄地穿透她身上那袭连身过膝洋裙,持续地,从底下那条绸质白衬裙渗溢出来,挟着她的体温和汗汁,电流般一波催送一波,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只管传递到我身上。像个饥渴已极的孩子,眼眶一红,悲从中来,猛一转身,我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她心口,抽抽噎噎,让她胸脯一窝子湿湿暖暖的体香和那一蕊露珠般晶莹的汗珠,带着一种来自欧洲的古老、幽秘、与我母亲的气味迥然不同、但却莫名地甘美诱人的陈年奶酪味,一古脑儿,将我的身子环绕住,把我整个人包裹在她的氛围中。
——克丝婷,你不好!这阵子都不理我。别忘了是你带我来的。
克丝婷昂着胸脯,只是伫立不动,好久她才垂下头来沉沉叹出一口气。
——永,你是不是后悔跟随我从事这趟航程?你知道吗?我们是一支被诅咒的队伍。出发才五天,就发生一连串怪事。艾力克森兄弟失踪了。答应当我们的向导、带我们攀登峇都帝坂的安德鲁爵士,在鲁马加央夜宴后就改变主意,带着他的妻子安妮博士脱离队伍,说要前往尼雅古洞,从事田野调查。然后,昨晚你们又遇到伊班猪瘟神……这会儿男生们都疑神疑鬼,担心自己也跟唐尼?毕夏普一样染上婆罗洲怪病,今天中午上了船,就一窝儿聚集在舱房里,开秘密会议,咬耳朵不知商量什么。桑尼?普林斯早就跟唐尼回坤甸去了。另外几个男生也打算走人。女生们开始骚动不安……旅程才开始,整个队伍被弄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到后来也许只剩下五六个人。永,你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天塌下来,我也要跟随你走完整段旅程。
——就算最后只剩下五六个人?
——就算,嗯,最后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
——直到河尽头的石头山?
——直到峇都帝坂。
——直到……阴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
——直到我们登上了伊班人的冥山!不管能不能平安回来。克丝婷又叹了口气,眼一柔,瞅着我,终于伸出双手来,牢牢环抱住我那两只兀自簌簌抽搐不停的肩膀。
霹雳一声,河上飞溅起片片浪花,直泼到我们船上来。
克丝婷和我齐齐回头望去。漫天飞洒的水星中,只见五艘簇新的铝壳快艇从我们背后驶来,一群飞鱼也似咻、咻、咻,以极限速度超越摩多翔凤,一艘接一艘擦肩而过,扬长而去。我还以为又在河上遇见他老人家——那终年风尘仆仆,乳白西装笔挺,满头银发灿烂,一脸慈祥端坐船首,弥勒佛似的腆着个皮鼓样的大肚膛,眼眯眯四下睥睨顾盼,笑看大河风光两岸人家,飕,太阳下呼啸而过的澳西叔叔,伊班孩子们口中的“峇爸澳西”!可我凝起眼睛仔细一瞧,却发现快艇上载的竟是一群东方男子,只见他们一个个直条条挺着他们那短小精干的腰杆子,脸孔灰苍,木无表情,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纤毛不留,满面风尘排排端坐船舱中,身上那套雪白夏季西装却是十分光鲜熨贴。乍看,活像一群体面的僵尸,白昼出现在婆罗洲大河上。
好快!这五艘三菱重工打造的摩登汽船,霹雳也似,从我们身后大河上,那宛如武陵洞天的绿色甬道中窜出来,转眼,鬼魅般倏忽消失在甬道的另一头。眉心猛一蹙,克丝婷甩甩头,伸手拨掉衣裙上沾着的几十颗水珠,霍地睁起她那双海蓝瞳子,龇着牙,狠狠瞪了来船两眼,往船舷外呸地啐出一泡口水来。
——日本人!前进婆罗洲砍伐森林。
——原来是一群日本木材公司高级干部。
——船身漆着的七个红色日本字,永,你读给我听。
——西。渤。泥。嶋。拓。植。(株)。西婆罗洲岛开发股份有限公司。
——八个野猡!猪。
克丝婷嘬起嘴唇又往河中啐出两泡口水,用日本话诅咒一声。不知怎的,她的嗓子突然变得粗砺起来。
我回头看她一眼。向晚,流水叮咚落花悠悠,河上开始出现天空彩霞的倒影。落日红通通的一丸子,悄没声从克丝婷身后的大河口直射过来,泼血似的洒满她一身子。夕照里,我看见她的脸庞雪样苍白,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木乃伊般整张脸皮绷得死紧,神色变得十分森冷,带着些许凄厉。我忽然想起她告诉过我的她在二战期间的一些经历,心头猛一抖,这当口却又不敢提起,只好默默伴着她,站在摩多翔凤船头,好久望着那五艘簇新铝壳快艇,丸红旗飘飘,鼓着船尾那具五百匹马力柴油双引擎,啪啦啪啦搅起阵阵红浪,昂然地翘起船头,咻咻咻互相追逐着全速掠过江面,直直溯河而上。丛林一轮红日下,乍看,这五艘首尾相连鱼贯行驶的汽船,尖挺挺血亮血亮,还真像一支又一支装上刺刀的二战皇军步兵铳,直指卡布雅斯河的源头,粗鲁地,刺入婆罗洲的心脏,穿透她的处女林,红滟滟迸溅出一簇春花似的灿烂落霞来。向晚满天乌鸦四下乱飞,聒噪不休。
克丝婷凝起眸子只顾痴痴眺望。
忽然,脸一亮,她抹掉腮帮上的泪痕,使劲揉揉眼皮,双手拎起裙摆,猛一个箭步就蹿到船头尖翘的甲板上,颤颤巍巍把整个身子趴伏到栏杆顶端,迎着河风,发丝飞,伸出脖子只管一眨不眨凝视前方河道转弯的地方。落日泼照下,只见她那两只冰蓝眼瞳,疯婆子似的血丝斑斓,泪盈盈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炯炯的、无比亢奋几近绝望的光彩。
——快到了!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呀,克丝婷?
——永,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克丝婷突然腼腆起来,回过眸子羞涩地瞅我一眼,脸飞红,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忸忸怩怩像个初恋的少女。猝不及防,我被她那双火辣的眼光猛一瞅,好像隆冬天触电,浑身冒出一疱疱冷疙瘩来,忍不住咬着牙偷偷打个哆嗦。可她的这一瞅倒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就像个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的孩子,我一个劲地求她磨她,拜托她告诉我,我们就快要到什么地方呀?干嘛要那样兴奋呢?
——好!我可以告诉你,永,但你必须承诺绝不告诉第三人,因为这是我一生最珍贵、最神圣、最清洁的秘密。“清洁”。永,你懂它的意思吗?——我现在不懂,但我可以向辛格朗?布龙大神起誓:我将永远守护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的秘密,否则让我被神啄瞎眼睛……
克丝婷伸手制止我,摇摇头,没再理睬我,自管漫步走到船舷旁,脱下遮阳帽,拔掉髻上的钗子,只两甩,就将她那一头浸染着落霞好似野火燎烧的赤发鬃,一古脑儿披散开来,撒落到肩膀上。好久她眯着眼睛,眺望河道前方林木幽暗处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只管怔怔发呆。我再三追问,她才回头深深地看了看我,叹口气,然后眼神一柔,呢呢喃喃梦呓似的说出一段往事来。
——那是二战前夕,我还是个少女,比你现在稍大一两岁,在坤甸女子修道院附属中学读书。那年夏天,我的父亲亨利?克里斯朵夫?房龙医生带我搭乘荷兰皇家炮艇圣文生号,前往那时非常荒凉、很少白人进入的卡布雅斯河中游,住在河湾一座名叫“鲁马平澎”的长屋,度过三个月的暑假。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辽阔、那么翠绿、那么原始的森林。但那年的八月是一个怪异的听不见鸟叫声的夏季。日本军已经登陆坤甸港,正准备溯流而上,进攻大河湾的荷兰要塞,新唐。八月艳阳天,日本飞机每天飞来三次,投下上百颗,不,上千颗烧夷弹,好像一大群母鸡在空中一起下蛋,又好像——你能想像吗——大白天有人在丛林中放七彩烟火,太阳下举行一场华丽而诡异的庆典似的。天空电光闪闪,地上火光四起,场面非常壮观好看。但那是婆罗洲前所未见的一场丛林大屠杀。整整一个月的轰炸,把大河湾的森林烧焦。所有的动物和鸟儿都被烧死,侥幸存活的,也都逃到更深的山里去了。无鸟的夏天!太阳下非常非常安静。那么大的森林安静得有点肃穆、恐怖,好像布龙神突然死掉一般。但是,永,那年夏季在鲁马平澎长屋的日子,我过得很逍遥自在,心里很快乐。永,那时我真的很快乐喔,因为我认识一个男孩……
——不难猜嘛。这类故事基本上都具备相同的、一成不变的情节和结局,譬如毛姆和吉卜林的小说,便是环绕这个主题进行。我的英文老师,美国和平工作团的黛安?布朗小姐,推荐我们读过几本,确实写得挺浪漫凄美,但容我直说,这种小说读多了会让人反胃。
——永,你爱怎么说怎么嘲讽我都可以,我现在不跟你争论,也不与你计较,但是,那年夏天确实是我一生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时光,希望你不要亵渎它,好吗?将来你有了初恋的经验,你就会了解我十六岁那年在鲁马平澎度过暑假的感受。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还没有初恋经验?你怎么可以那么武断?
——你有?看不出来呢。
——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就……
——哦,偷偷爱上同班一个受到全校男生仰慕的女同学!这个可爱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田玉娘。
——唔,后来呢?
——她死掉了。
——才十一二岁怎么就死了呢?
——我现在不想跟你讲。
——好吧,以后你想跟我讲时再告诉我,可是,那时我不一定有兴趣听这种老掉牙的故事喔。她叫什么来着?田——?你生气啦?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我和她,克莉丝汀娜?房龙,肩并肩站在摩多翔凤船头,凭着栏杆望着向晚的大河中,满江霞光粼粼,五艘日本拓植会社快艇飞驶过去后遗留下的一涡一涡、血泡也似红滚滚、兀自荡漾不散的浪花。好久两人都没吭声,绷着脸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忽然,我听到一声低沉的哽咽,好像噩梦中发出的啜泣。回头望去,傍晚吹起的河风中,只见夕阳下一肩火红发丝泼剌剌泼剌剌不住飞撩。克丝婷的脸庞——那高傲的鼻翼两旁,俏生生地,缀着十几粒小雀斑,被赤道的太阳长年曝晒成金铜色的脸庞——好像一下子变得憔悴失神起来。仔细一瞧,她眼眶里眨啊眨,依稀滚动着一颗清亮的泪珠。我心软了,伸出手来拂了拂她的头发,勾起食指,轻轻弹掉她眼角一蕾子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克丝婷,对不起!我虽没有丰富的恋爱经验,但我不笨,我想我能够理解,也尊重你的感受。我愿意相信那是一段珍贵的、美丽的、如你所说的你一生中最“清洁”的回忆。真的,我对着这条婆罗洲母亲河发誓!唔,顺便一问,你十六岁初恋的对象,那个鲁马平澎长屋男孩,是婆罗洲土著喽?
——是,他是婆罗洲原住民,达雅克人。
——叫什么名字?
——毕嗨。
——纳尔逊?大禄士?西菲利斯?毕嗨?世界多么小哇!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可是我们中国哲人说的喔。
——永,你又来了,你又开始嘲弄我了。你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对我讲话句句带刺?我不认识什么大禄士?纳尔逊?毕嗨。我在鲁马平澎结识的男孩就叫毕嗨。毕嗨?平澎。毕嗨是很普通的达雅克名字。你说的那个毕嗨,他是什么人?
——只是旅途上遇到的一个达雅克小伙子,自称“伊班瘟神西菲利斯的使者”。唐尼?毕夏普就是着了他的道儿,吓得逃回坤甸。你也见过这个毕嗨。疯子一个。我们现在别谈他吧。你那个毕嗨,那时他十六岁了喽?依照他们达雅克族的习俗,族中长老肯定已经在他的矛头上,装设一支葩榔了吧?
——矛头?葩榔?你胡说什么,永!
——克丝婷,我高贵的房龙小姐,你没见过英俊的达雅克小伙子毕嗨的葩榔?
——我没见过那种东西!
——在那个怪异的无鸟的夏天,你和他,克莉丝汀娜?房龙和毕嗨?平澎,一对邂逅在婆罗洲原始雨林的异小学情侣,两小无猜,共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是,非常快乐。我没骗你,永。
——那整个夏季,你们两个在鲁马平澎长屋——对不起!我不该刺探别人的隐私——都在干什么来着,竟然那么快乐喔?
——在果园中散步,在河里游泳,爬上山丘看日本零式飞机一架接一架,飕地划过卡布雅斯河水面,飞临新唐镇上空,耀武扬威。
——如此而已?
——是的!如此而已。
——真的那么纯真——清洁?
——永,你以为我们会做什么事?
——房龙小姐,你的这部克莉丝汀娜?房龙罗曼史,里头有没有比在果园中散步、河里游泳、山丘上观看日本飞机这类劳什子,更精彩、更刺激、更有看头的情节和插曲,值得向读者推荐,当然除了葩榔之外?
——我和他做过的最精彩刺激的事情,永,你真的想知道吗?有一晚月色特美,我们在河边散步,好久好久谁也没开声,忽然我情不自禁转过身子,跂起双脚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啄了两下!顺便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那时我还是个十六岁、在女子修道院就读的处女!你满意了?你今天究竟怎么搞的?你再三对我冷讽热嘲,一再刺伤我的心,狠狠践踏我侮辱我。我,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不是阿姆斯特丹港口的娼妓,我是法兰德斯一个体面家族的后裔,坤甸房龙农庄惟一继承人!若不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兵登陆西婆罗洲,一路溯河而上,攻占丛林中这个隐秘的小镇,新唐,我就不会被俘虏,就不会跟荷属东印度群岛所有荷兰女子一样,被押送进特种集中营……那时我才十六七岁啊。从此离开了我父亲——可怜他死在另一座集中营,我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离开了鲁马平澎长屋和那个男孩毕嗨。这就是克莉丝汀娜?房龙的罗曼史!里面没有性爱,没有冒险,没有亲人的团圆和盛大的婚礼。我这本书里面只有一个子宫,一个被成群野兽的阳具捅破的、搞烂的、从此再也不能生育的子宫。你竟敢说,我这部罗曼史不够精彩没啥看头?永,你跟那群日本兵没两样!你们是一匹一匹的猪。不不,你们不配做猪,你们是一只一只的鬼,光天化日之下流窜在人间的夜叉。你们不是人。
克丝婷终于爆发。
大河上,赤道落日火样泼照,只见她一脸红通通满头赤发丝随风飞舞,疯婆子似的,只管咬着牙格格格打牙战。她把一根手指伸出来,直直指住我的脸孔,簌簌抖不停。满瞳子的怨愤和鄙夷,映着河口一丸红日,血丝斑斓,好像随时都会起火熊熊燃烧。
我吓着了,膝头瘫软,当场就在克丝婷裙摆前乖乖跪了下来。
——原谅我!我不是存心讥笑你,刺伤你的心,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嫉妒。
——你嫉妒谁?
——我嫉妒那个毕嗨?平澎。什么名字嘛!我嫉妒他是你初恋的情人。我恨我自己没有机会成为你在鲁马平澎长屋邂逅的男孩,快乐地、一生难忘地,与你共度一个奇特的无鸟的夏季。我恨……这辈子我只能当你的侄儿,而且是个假侄儿。我真不甘心哪!克丝婷。
克丝婷一怔。她那两道冰蓝蓝直勾着我、一径恨恨瞪着的目光,蓦地柔和下来。噗哧!她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我也笑,可笑得像个傻瓜。她又叹口气,弓下腰身伸出双手捧起我的两只腮帮,瞅着我的眼睛,定定端详半晌,忽然板起脸孔,勾起一根指头,咬着牙使劲往我脑袋瓜上响梆梆敲了两个爆栗,随即又叹口气,甩开脸,不再理睬我。
向晚了,摩多翔凤甲板兀自空荡荡,就我和克丝婷两人。一整个晌午,我们那群旅伴窝在舱房中,大白昼不知在干什么勾当,半点声息都没有。
我们姑侄俩就这样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迎向晚风,静静守望在船头,任由脚底下这艘风雨沧桑铁锈斑斑、怦碰怦碰鼓着残破的引擎、一路逆水航行的铁壳船,在河心一只小矶鹬蹦蹬蹦蹬、啾啾唧唧一步一回头的引领下,悠悠地,穿梭在洞天般幽深的河道中,追随满天归鸦航向新唐,卡江中游最后一个城镇,婆罗洲之心。此去,直到终点,还有五百公里航程。从新唐开始,我们就必须改变交通工具。在大河上游,我们得舍弃坤甸华人大头家经营的商船,在伊班向导领航下,搭乘达雅克人打造的长舟,穿渡无数险滩、峡湾、急流、瀑布和一漩涡又一漩涡盘踞河道中央伺机坑杀旅人的陷阱,在天空那越聚越多,剐呱剐呱,啼叫声越发嘹亮、凄厉的婆罗门鸢注视之下,航向水源头,试图——如果运气够好——登临伊班人和达雅克人的禁地,冥山峇都帝坂……
白痴一样,我在火烫的甲板上跪了约莫五分钟才站起身来,揉揉膝盖,一抬眼,看见克丝婷拎起裙摆踮着脚,站在船头最前端。她把一只手举到眉心,遮住河上耀眼的夕照,出神地眺望前方,河水苍茫处,悄没声,条条幽魂般从树梢头飘升起的三两缕淡蓝炊烟。
——克丝婷,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你十六岁那年暑假住的长屋,鲁马平澎。
——记得!来生都不会忘记。就在前面不远,河道转弯的地方,河畔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山岬,形状像一头喝水的婆罗洲犀牛,站在河边把鼻子直直伸入水中。岬顶上生长着上千株红毛丹树,每年八月,果实成熟,太阳下满山红通通的一片。我顶记得,每天傍晚太阳一沉落,漆黑的天空一轮明月涌现的一瞬间,那野生的红毛丹,瞧!成球成串映着月光,争相闪烁在大犀牛的背梁上,眨啊眨亮晶晶,好像圣诞节的灯饰挂满了整座林子的树枝。婆罗洲的八月,赤道上的圣诞节!到今天都二十年了,晚上做梦,时不时还会梦到这座根据达雅克人的传说,自从布龙神创世以来,不知历经几世几劫,一直屹立在卡江转弯处鲁马平澎山岬上的丰饶果园。二战期间,日本战机飞临它上空,飞行员也被它的美丽震慑住了,狠不下心肠来投下烧夷弹。那年我就在这座古老果园度过一个安静的、无鸟的夏天。溯河而上的船,穿过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像隧道般幽深的原始雨林,航行到这儿,绕过山岬,眼前豁然一亮,就会进入一个弯弯的天然港湾。从山岬上俯瞰,它像极一枚皎洁的新月,从太空中掉落到地球上,无巧不巧,正好降落在婆罗洲的心脏,再也离不开了,如今静静地漂荡在雨林深处那片翠绿无涯的树海中。进入了河湾,永,你会看见一群达雅克儿童,男女几十个一伙儿,打赤脚,蹦蹦溅溅,光着他们那咖啡色的小身子顶着大太阳在河滩上奔跑,追逐戏水。乍看你会以为他们是一群丛林孤儿——这些年,内陆丛林中流行一种怪病,伊班人叫它西菲利斯,也许是欧洲梅毒的一个突变种吧,像一场黑死病,夺走了整座整座长屋成年男女的生命,留下无数孤儿……但是,如果你的想像力够丰富、够浪漫,在你心目中这群河滩儿童却变成一群山林精灵、小水仙子,瞒着布龙神,偷偷溜下冥山峇都帝坂,结伙到新月湾中玩耍。方圆几十英里之内,你看不到一座长屋。要一直等到你听见公鸡啼叫声喔喔喔,从山岬背后传出来,或望见一条炊烟从树梢飘起,直直升入黄昏的天空,这时,永,你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有一座人烟稠密生气蓬勃的好村庄,隐藏在雨林深处一个肥沃的、幽秘的、连爪哇警察也不敢随便闯入的所在。这个村庄,就是鲁马平澎长屋。
果然,当摩多翔凤奋力鼓着疲惫的马达,呜噗呜噗,冲破河上茫茫暮霭,穿过原始森林中那条幽黯的靛青甬道,下午五点,终于喘口气,驶近克丝婷痴痴眺望的那段河面时,豁然,眼前一片开朗,我们终于看见一座魁梧奇伟的山崖陡然矗立水湄,头角峥嵘,直直伸入河心,形状还真有几分像一头喝水的婆罗洲野生犀牛。向晚时分,一轮落日悬吊西方天际,从大河口直泼过来,恰好洒照在它身上。红碛碛的一片山壁,茅草萋萋迎风摇曳,映着灿烂的霞光,霹雳啪啦好像突然着火一般。山岬顶端果然生长着一大丛红毛丹树。八月艳阳天,果子熟透了,成球成串盈盈满满吊挂在枝桠间,从水岸一路绵延到丛林边缘。站在河中船头仰望,就像天上城阁挂起千百盏大红灯笼,庆祝元宵。大神布龙的果园!虽没克丝婷说的那样壮盛辉煌,有如童话般浪漫神圣,但在夕阳浸染下却也显得格外鲜美红亮,诱人口水。
——快到了!就快到了!
肩膀子猛一颤,疟疾暴发也似,克丝婷浑身突然打出十来个连环哆嗦。
我赶紧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鲁马平澎长屋!前面就是你讲的新月湾吧?恭喜,克丝婷,你就要回到你做梦常常梦到的家园啦。
脸飞红,克丝婷回头乜着眼羞涩地瞅我一眼,双手抖簌簌拎起了裙摆,猛一个箭步就蹿到船头最前端,把整个身子趴伏到栏杆上,翘起屁股,直竖起两只耳朵,凝神倾听山岬背后那片新月形河湾中伊班孩儿们的戏水声。
——听听!永,你过来帮我听!
——我正在听啊!天哪,克丝婷,你怎么了啦?
丫头,我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就在克丝婷重返她少女时代的梦幻庄园,只须一举脚,跨过门坎,就可以踏入那扇私密的门,走进她一生最美好、最清洁的记忆中,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这一瞬间,我骤然看见她脸上的表情起了剧烈的变化:最初是迷惑怅惘,继而是错愕,然后是惊恐不解,最终竟是泫然欲泪差点就哭出声来,像个被出卖的孩子。
我们没听到河滩上儿童的戏水声。
我们听见,轰隆轰隆嘎嘎砰碰,大晴天里打雷般,丛林中蓦地绽响起一连串狂乱暴戾、奇异无比、好像一群钢铁怪兽互相扭打撕咬所发出的怪声。
这群巨兽是成百辆的科马子小松推土机、三菱怪手、日野堆高机、五十铃超级重型十轮大卡车。处女林中横冲直闯。
落红斑斑。赤道血似灿烂的晚霞漫天泼照。刳哇刳,天顶一只巨大的婆罗门鸢炯炯盘旋注视下,只见大河中游,犀牛岬下的新月湾,河滩旁草木葱茏的山坡上,梦境般赫然出现一群硕大无朋的黄螳螂。这群史前大昆虫,蛰伏了千万年,如今,借尸还魂又现身在二十世纪的地球。你看这群螳螂浑身披着重铠,几十只,金光闪闪,争相挥舞它们那精钢打造、嘎嘎响、灵敏一如蛟龙的修长胳臂,纵横出没在婆罗洲原始森林中,龇着一排排尖利的钢牙,张着钢爪,厉声咆哮嘶吼,不停往地面上刨着啮着剐着,连根拔起千年老树,铿铿铿,一铁勺又一铁勺,挖掘那亿万年未曾见过天日的底层红土,把整个山头都翻转过来,夕阳下红滟滟一片,好不惨烈!浩浩荡荡密密麻麻,成群体型庞大粗犷的铁壳黄蚂蚁满布山坡,身上漆着猩红的五十铃标志,背上驮着成捆圆木,来回奔驰呼啸。瞧它们那股忙碌劲儿,似乎想赶在日落前,将今天采集的物品一古脑儿全都搬回巢穴贮藏呢。
水草萧簌,迎风呜咽。河川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伤疤累累,好像一张秀丽的女人脸庞,硬生生,给抓出满腮血痕似的。几十条新辟的产业道路蜿蜒穿梭在水草间。一条条道路,湿润润铺着新鲜肥沃红土,从那已覆盖上一层漆黑柏油的河滩出发,朝向周遭雨林中,光秃秃几百颗癞痢头似的山丘辐射。从河中船头望去,这个崭新的、阡陌纵横规模宏大的道路网,宛如洪荒时代一只红色大章鱼,盘踞整片森林沼泽,伸出它那几十条猩红爪子,钻入婆罗洲的胸膛,直捣她的心窝。满山遍野招展着丸红旗,暮色中迎着河风泼剌泼剌呼啸飞荡,蓦一看,好似阴历七月鬼节傍晚,竖立在河岸,呼唤过往亡魂前来取食的一幅幅招魂幡。
西。渤。泥。嶋。拓。植。(株)
白底红字巨幅看板,满山头四处矗立,落日下声势浩大熠熠生辉。
天神似的一纵队魁梧奇伟的铁甲金黄武士,科马子,赫赫有名的日本小松推土机,森然列阵河滨,有如一营借尸还魂的皇军,在幽灵指挥官一声号令下,倏地举起他们那亮晶晶精钢锻造、足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铲刀,锵锵,帅气地抖两下,向河中路过的摩多翔凤致敬,行注目礼。旋即,我们就听到砰的一声,只见那一排高举在空中的十几把大铲刀,猛然坠落,齐齐切入地表,猛一刨,恐龙般仰天嘶吼着铲起河岸整片整片的赤土,一古脑儿轰隆轰隆推送入河中,瞬间将河水染红。
——永,他们把我的家园铲平了,准备兴建一座很大的木材集散场。克丝婷哀哀望了我一眼,嘶哑地呐喊一声,两只膝头登时软了,整个人瘫坐在船头那曝晒了一整天变得火烫的甲板上,把两只手蒙住眼睛,垂着头,身子蜷缩成一团。我没搭理克丝婷,因为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忽然绽响起那个伊班小美人,伊曼,七月初六那天早晨天蒙蒙亮时,一钩暗淡的弦月下,在鲁马加央木瓜园中高脚屋里发出的呼叫:
——萨唧,痛!达拉,血!
这声声凄凉的哀求,游丝般时断时续缠绵不绝,在晌晚天空孤零零一只婆罗门鸢巡弋俯视下的卡布雅斯河,新月湾,满山母猿们呜噗——呜噗——啼唤声中,好久好久不住回荡在亘古永恒,母亲那般宽容博大、默默无语的婆罗洲雨林中。
怦,怦,摩多翔凤迎着阵阵飞扑而来的归鸦,鼓起最后一口气,驶向这段航程的终点。
新唐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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