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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以台北和伦敦为舞台,混合恐怖与温情、怪诞与怀念、幽默与残酷。这些精致美丽的故事,宛如住在我们心里的妖怪,幻化出普通人所有的欲念、成败、癫痴,以及生命中不曾消逝的爱。
★孤独小人物的奇妙经历,有温馨、有柔情、有思念、还有淡淡的忧伤,读完之后会觉得暖心,让人忘记其中所穿插的恐怖,带领您抚平那些过往的生命刻痕。
★从无常到吸血鬼,从飞头族到猎巫传说,用奇幻想象复活丰富的历史素材和城市的奇闻佚事,“创造出西方人也不得不看的东方奇幻”。
★倪匡、司马中原、魏德圣、詹宏志、易智言、焦雄屏惊艳推荐。
★“张草的小说,每一个字都好看!”——倪匡
★“如果蒲松龄生长在现代,《聊斋志异》看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 首批赠送独家海报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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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2个城市,8则传说, 当东方的灵异遇到西方的奇幻, 阴阳、时空开始不思议……
弥留状态的母亲,口口声声说家中有“人”等了她六十年?
卖槟榔的阿南,半夜发现越南新娘的头不翼而飞?
研究欧亚神话的教授,在教堂墓地挖出的骸骨是只有翅膀的狗?
泰晤士河畔,夜半浮动着一般人看不到的秘密?
故事围绕着台北、伦敦两地,每篇故事都奇异而动人,并让人不自觉地深深陷入“张草式”的阴阳魔界里。更难得的是,在惊悚悬疑的氛围中,往往蕴含了温馨幽默的人性,而出人意表的情节转折,则表露其创意和想象力,堪称新一代作家中最受瞩目的杰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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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张草
本名张容嵻,祖籍广东南海,马来西亚华侨第三代,毕业于台湾大学牙医系,正职是医生。自修老庄,从中国的玄学、历史,到西方的侦探、科幻、电影、电视、漫画、美术、音乐,无所不通,是当代华文科幻、奇幻小说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从小就喜欢听父亲说故事,让他深信文字本身便潜藏着与神秘世界的连结。高中时代开始写两宋道士传奇《云空行》,产生了将中国奇幻素材现代小说化的抱负,始终相信将古典的怪谈注入现代有无尽的可能。曾获“第三届皇冠大众小说奖”首奖,作品有《双城奇谭》、《明日灭亡》三部曲、《庖人三部曲》、《云空行》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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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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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蝙蝠的文章
四季台北 春 甲子之约
四季台北 夏 超级玛莉
四季台北 秋 阿莲断头记
四季台北 冬 台北迷路
四日大雾 褐色篇章 古老的恶魔
四日大雾 红色篇章 吸血鬼疑案
四日大雾 黑色篇章 黑暗交易
四日大雾 灰色篇章 泰晤士行进
后记 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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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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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台北/夏
超级玛莉
上午十一时五十三分,天摇地动前一分钟,玛莉正在六楼通往五楼的楼梯间,准备将打扫工具收拾到底层的储藏室去。
有一部分的上班族正打算提早开溜,有的焦虑地频频看表,担心赶不上中午的约会,有的在偷传手机讯息,有的已经溜进电梯,按下了通往底层的按钮。
南投附近的震央传出强烈纵波,推歪了这栋大楼十年前偷工减料的地基,扭断了钢筋铁罐水泥的支柱,扯裂了钢筋纸板水泥的外墙和地板,于是整栋大楼下陷,四楼变成一楼,四楼以下像扎扁的三明治,将地下停车场的房车全都压成废铁,包括一辆前几天刚出货、贷款还没缴清的奔驰车,买主是七楼电子公司的新贵总裁,他刚在电梯中跟其他几个上班族一起被压成肉酱。
上午十一时五十四分,地震十秒后,玛莉被压在破瓦碎砾之下,由于地震前那一分钟,她临时起意想喝杯水,于是将工具摆在楼梯间,打开五楼的门,拿了保特瓶到厕所旁边的饮水机去装水。五楼有新迁入的办公室,负责人还没带钥匙来开门,饮水机旁堆放了几张办公桌椅,搬运工人刚下楼去找人,所以这几张办公桌帮她挡住了倒下的墙,虽然桌子的金属支架严重扭曲,依然为她保留了不少空隙。
中午,外头炎阳正炽,瓦砾下的玛莉却觉得寒冷无比。
饮水机的水管破了,她的衣服泡湿了水,将她体表的体温迅速夺去,而且她的肚子好饿,早餐只不过是来上班前买的一个糯米饭团,在经过一个上午的辛劳工作之后,早已化为汗水。
一切来得过于突然,她还没回神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下半身无法动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流血,只是觉得好累好累,力量正一点一点自身体流失。
此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死!」
万千个画面忽然从她脑中迸出,过往的回忆如走马灯掠过眼前。
话说回来,玛莉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事情。
不过有一点无可否认的是:玛莉很厉害。
玛莉很厉害!
她凌晨起床,为孩子和老公准备早餐。
然后她到四十分钟车程外的办公大楼上班,六点半打卡,在八点钟公司上班以前将几层楼打扫一番,如此不断的扫地、拖地、抹窗、抹这抹那等等。
傍晚回家,她还得去买菜,回了家再洗菜、切菜、洗米、烧饭、煮菜、吃饭、收拾、洗碗、打扫家里、洗衣,往往到了午夜才有机会将自己梳洗一番,还要看老公睡前有没有需求,她才有机会就寝。
所以说玛莉很厉害。
玛莉,三十五岁。
十二年求学成绩平平,在班上从不受人注意,生平无特殊爱好,高中毕业后打了几年工,有人追求,所以嫁了,嫁了,所以生小孩,带小孩很忙,待孩子上学了,家中收入不足,所以再去工作。
目前职业是清洁妇。
玛莉是她为自己取的洋名字,她梦想有朝一日能去美国,过美国人的生活,所以她觉得最最基本的,该让自己先有个洋名,至少先沾点边。
玛莉最自豪的,是最小的儿子上学期英文考了七十二分,她觉得最可能圆她美国梦的,是小儿子。
为此,她工作更加辛勤了,还考虑晚上要不要去便利商店还是快餐店兼差。
玛莉告诉小儿子:「你以后去了美国,一定要接妈过去住哦。」
小儿子不睬她,他觉得老妈很土很俗气,小声嘟囔道:「我如果去美国,绝对不会带你过去。」
其实玛莉听到了,她告诉自己不要伤心,因为儿子正值叛逆期,会这样说话是很自然的。
以上就是玛莉全部的日常回忆。
她在破墙之下奄奄一息,事实上,她不只被墙壁压到,地震时整个地板下陷,她随着整堆碎石往下掉,等于掉落了三层楼,虽然不是垂直掉落,其间有不少次还撞到其他东西减缓了速度,她的内脏依然受到了撞击,说不定会内出血,如果这样,她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内出血跟外出血一样是出血,除非吐血,否则在外表看不到有血,但内脏破裂的血液会流进腹腔,一样会造成缺血性休克,然后表皮下会显现大量瘀血,看起来会青青的东一块、西一块。
四周静得很,玛莉听不见平日空调、汽车、机车的吵杂声,她睁开眼,看见微弱光线自碎石缝隙中穿入,余震未歇,碎石沙子还在洒落,几粒沙子掺进眼中,手又被压住伸不出来擦走沙子,令她眼泪直流,只看得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迷糊中,她看见几条人影。
「太好了,有救了……」
但她马上又察觉不对,那几条人影飘忽不定,走过眼前却没发出一丝声息,没踩在瓦砾上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也阙如。
她努力想伸出右臂,右手被压着,但仍有扭转空间,她将手臂转动,移了移腰,好不容易伸出半个手掌,她低下头凑近手指,轻轻挑走眼角的沙子。在眼角余光窥见的前方,她看见了,人影是从瓦砾之间冒出来的,更正确的说是像挤牙膏一样从缝隙间挤出来的,人影飘过她眼前,像丝绸般滑过水泥碎块的粗糙表面,有的往上飘去,有的像污水般沿水泥块边缘流下去。
玛莉忽然明白自己遇上什么事了。
那些是新鲜脱离躯壳的神识,正迷迷糊糊的不知何去何从,只能随波逐流。他们大部分在几分钟前正好饥肠辘辘,最后的记忆中尽是吃的欲望,只想涌向平日吃午餐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几分钟后,附近那家他们常去光顾的简餐店老板忽然间严重头晕,结果倒地后送院住了三天。
玛莉感到十分无助,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吗?她又在哪里?她惊惶的想转头四顾,但头被卡住,转不了多少,突然,她感到头一松,整个头脱出束缚,身体离开了瓦砾,她还来不及高兴,低头一瞧,却看见瓦砾中躺了一个妇女,妇女头上的发夹她认得,那是她自己。
「我不要……」她快哭出来了。
她还没准备要死,她还没去过美国。
这时候,她又想起了家人,他们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人,虽然他们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
玛莉在家中得不到尊重。
大儿子当她是厨子和洗衣机。
女儿认为她很烦人,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
小儿子觉得她样子很老残,像帮佣多过像妈妈。
老公除了当她是厨子和洗衣机之外,还抱怨她不会打扮,而且在床上也令他很没趣。
我说过玛莉很厉害。
她不以为意,依然尽心尽力为家人打理一切,因为她从小就认为,当一个好女人就应该要这样。
可是玛莉再怎么厉害,蜡烛多头烧总不是办法。
在两个月前的一次早晨打扫时,疲劳过度的玛莉晕倒了。
在她搬着打扫工具爬楼梯时,忽然觉得脑袋瓜朦胧一片,两眼失焦,小腿酥软,整个人倒在楼梯间转角。当时还没到上班时间,另一位清洁工也还在另一个楼梯间打扫,即使是上班时间,大家也搭电梯,少走楼梯,因此没人会发现晕倒的玛莉。
玛莉醒过来时,第一个念头是预计的工作尚未完成,她赶忙看手表,然后一边喊糟糕一边继续工作。或许是因为这一晕倒半个小时,让她得以休息了一会,所以觉得精神好多了。
她不知道,她刚刚在鬼门关口打转了一趟。
她更不知道,她其实是被救醒的。
她没将晕倒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她习惯将不顺利的事吞进肚子,因为其实也没人可以倾诉心事,以前她在班上像透明人,现在老公和儿女又都嫌她烦。所以其实她也觉得没什么不顺利的,正如一个常常跌倒受伤的人,久而久之会觉得跌倒像走路一样正常。
但她也不知道,自从那次晕倒之后,她的生活已经产生了某种变化。
她的工作变得不太顺利。
有时候,当她在拖地时,会发现身边的水桶突然不见了。
有时候,当她在抹窗时,会发现刚才扔到水桶中的抹布转眼不见了。
刚开始,她还在想是不是人家讲的老年痴呆症啦,因为那些不见了的东西总是会在楼梯间找到。
渐渐的,向来神经粗大的她也觉得不对劲了。
首先,有时候,当她在工具间窄小的角落吃猪排便当时,会发现便当内多了一块猪排,她以为是卖便当的给她加菜,直到她的另一位同事抱怨最近便当总是没有猪排,明明买的时候还有的。
她那位同事姓庄,年纪比她大了十年,所以叫她庄妈妈。庄妈妈会热心的替她买便当,她不知道其实庄妈妈过去老是偷偷将便当中的菜移了一些过去,这就是为什么玛莉吃的便当总是饭多菜少,自从玛莉晕倒过后,便当中的菜就回来了,不仅回来,还多了一点。
起初庄妈妈以为错把自己的便当给了玛莉,有一次她甚至事前打开、再三确认后才递给玛莉,便当中的菜肴照少不误。庄妈妈抱怨菜少了,玛莉会夹回一些给她,可是庄妈妈不敢要。
「有鬼。」这是庄妈妈暗地里的结论。
玛莉也觉得有问题。
她到庙里求了个护身符,让她在清晨独自打扫时壮些胆子,听她家楼下的慈济师姐说《心经》很灵,而且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很容易背,于是她又背下了《心经》,一边打扫一边背诵,果真也少了孤单一人时的毛发耸然。
玛莉拒绝相信有鬼,虽然她其实也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莫非她也变成鬼了?
她浮在半空,脚不着地,她试着跺一跺脚,却感觉不到半点肌肉收缩和关节扭动的存在感,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她想背诵《心经》,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有个菩萨,想不起她平日很喜欢那段很多「无」的经文,只记得有个「心」字,连「经」也忘了。
玛莉欲哭无泪,她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同时,发现瓦砾堆上坐了一个男子。
那个人很随性的坐在一块原本是墙壁的水泥块上,水泥块上还有个大大的金色塑胶字「鑫」,原本是七楼电子公司大门旁贴着的招牌。那个人在那个大字上数了数,口中呢喃道:「三个。」然后抬头望玛莉。
玛莉非常吃惊,那人居然可以看到她!
那人一身干干净净的,不象是刚从地震中幸存的人,只不过他面色枯黄,双颊凹陷,两眼象是过劳似的堕入蓝黑色眼眶中,他衣服样式老旧,象是二十年前就不再有人穿的中山装,而且还印满了过时土气的花样。
玛莉记得她在哪里见过这种衣服。
在她几天前买来准备要在清明烧给过世的公婆的那堆冥币、金纸之中,就有这款纸衣。
不管怎样,总之那人看得到她,她需要他的帮忙,至少传句话给她老公。
「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楞了一下,这句话不是她说的,是那人说的。
那男子站起来,向她招招手:「你先过来这边好了。」
「你……你是谁?」玛莉结结巴巴的问。
那男子也有点错愕:「你忘记我啦?」
玛莉猛摇头:「我不认识你。」
「那次你在楼梯晕倒,记得吗?」
「记得。」
「那时候我告诉过你,记得吗?」
「什么那时候?你别乱说,我老公会生气的。」
男子懊恼的垂下头,思索了一会,才说:「总之,你可以过来帮我一个忙吗?」
玛莉对这名陌生男子还是感到不安,她语带防备的问:「帮什么?」
「帮我把他拉出来。」男子指向压在砖块下的人,那人脸孔朝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玛莉心中念头才一动,就已经来到男子身边,伸手要拉砖块下的人。
忽然,她觉得不妥:「为什么你不帮忙?」那男子背着手,一点也没打算帮忙的样子。
男子叹了口气:「我不能帮……」
「为什么?」
「我真的告诉过你……」男子大大的叹了口气,弯腰伸出两手,然后回头向玛莉说,「你看清楚了。」
他缓缓移近那人,很不情愿的碰了那人一下,指尖马上冒出青烟,他赶忙缩回手,整张脸变得更加惨白,眼珠子像脱线一般打滚了一阵子才止住,他将手凑近玛莉,给她瞧瞧焦黑溃烂的指尖,烂肉还在冒着烟。
玛莉吓儍了眼,半晌才问:「痛吗?」
「非常痛……」男子将手伸入腰间的衣袋,用另一手不停去平抚它,「所以,请你千万帮忙,不然会太迟了。」
玛莉楞楞的点头,虾腰去拉扯砖块下的人,仅轻轻一拉,就将那人抽了出来。不,不对,她拉出来的是一个人的形体没错,可是很快就在她手中崩解,变成一团黑雾似的胶状物,松膨膨、轻浮浮的握不实。
玛莉吃惊的合不拢嘴,极力想抓紧它,但那团黑胶依然从她手中流走,堕到地上,松软的弹动了一下,然后又高高的浮起,象是企图站稳的断线傀儡,失去了骨骼、肌肉和关节的束缚,一时还不知该如何站稳才好。
「我……我……」玛莉惊讶的指着那团黑胶,向男子结结巴巴的说。
男子微微点头。
「我杀了他!」
男子猛摇头,口中说:「不,不……」
「我以为你叫我救他,可是我杀了他!」
「不对,你帮了他,」男子说,「你看看周围,他们都顺利脱壳了。」他摊开两手,示意玛莉瞧看四周许多飘飘荡荡黑雾样的人形,「可是有些人脱不掉,如果你不帮忙,他们会一直在这边徘徊打转,最后会烂掉消失的。」
「我杀了他!」玛莉不能接受,不停责备自己。
「请相信我,他们不可能再活着,你帮了个大忙,而且还有很多需要你帮忙。」
那团黑胶在玛莉面前转了几圈之后,慢慢流入碎石砖块之间的空隙,像灌入地底的养分一般,最后流得一点也不剩。
「他去了哪里?」玛莉惊道。
「去他该去的地方。」
男子没再多说,他移到另一个地方,指着一堆破墙和钢筋:「这下面有一个。」
玛莉迟疑了一会儿才移过去,将手伸到破墙下方,摸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将它一把拉出。
所谓一次生、两次熟,玛莉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她依照男子的指示,将黑雾状的人形一个个拉出,看着他们有流到地底的,少数往上升去的,其余大多都是被风一吹,不知飘往何方去的。
在台北盆地闷热的空气中,玛莉不知已经拉出了多少人的黑胶,却一点汗也没流,身体只觉凉凉的,她想平常工作能这样子多好哇,这样她就可以早点完成工作进度,到储藏室角落去打个盹了。
可是眼前的这个工作,她不知道进度,不知道有没有薪水,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帮什么忙。
「喂。」她又拉出一团黑胶之后,对那男子吆道,「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一个人在忙?你难道什么都不做吗?」
「我?有哇,我负责告诉你那些人在哪里呀。」男子环顾一圈,点头说,「这一区清空了,我们下去。」
「下去哪里?」玛莉警戒的说。
「给我。」男子伸出手,要玛莉拉住,玛莉伸手过去,摸到一只寒冰似的手掌,她想退缩,但男子握紧她,将她拉向瓦砾之中。
玛莉感到身体沉入碎瓦破砖,她猛然想起身体还被压在瓦砾下,不禁急得大叫:「等等,我的身体!」
「不急,不急。」男子喃喃道,不理会她的慌张,硬把她拉下去。
玛莉完全沉进瓦砾之中,那里光线稀薄,但完全不妨碍视物,她能完全看清楚碎石中的尸体,有的已经是空壳,有的还有黑雾在尸体表面抖动。
玛莉伸手要去帮它脱出来,但被男子拉了一把,钻向废墟的更深处去。
「我们还有更艰难的工作。」男子说着,在一个地方停步。
那是一个被压扁了的大铁箱,它原本是个电梯,它扭曲洞开的两扇门之间正流出一大滩混浊的液体,在上方沉重的挤压下,还不停在溢出液体。
如果玛莉此时有鼻子的话,她一定会闻到铁锈般的腥臭血味,有如浓缩未还原的蕃茄汁(其实主要成分是金瓜),还会闻到从大小肠挤出来的浆汁,气味关乎那人昨晚吃了些什么,铁箱里有三位昨晚为便秘所苦且今早仍胀着小腹来上班的人,他们的比较干硬。
事实上,这里头还有五位(跟前述便秘者有重复)糖尿病患或潜在的未来(哦,没有未来了)患者,包括那位刚买新奔驰车的电子新贵总裁,他们的液体不久就会吸引大批地底的蚁群出动,为牠们的地下王国增添不少能量。
「请你帮忙,」男子朝电梯扬扬手,「提醒你,这个有点困难。」
玛莉深吸一口气,将两只因经年工作而粗大的双臂伸进去,透过一堆堆肉碎和骨块,摸到一团松软的黑胶,她一拉,竟被扯住,拉不出来。
「怎么回事?」她问男子。
「或许,你需要用点力气。」
她奋力一拉,好不容易拉了一点出来,却发觉后头扯住了好大一团,她摸到许多扭动不停纠缠不休的东西,像布丁一般软绵绵又黏腻腻的,她再加把劲,终于拉出了一团东西,这才看到好几个纠结在一起的黑胶,要不是有些挥动的黑胶仍有手臂的外形,玛莉根本看不出人形。
男子说:「麻烦你把他们分开。」
不需男子吩咐,玛莉已经在试图找出打结的位置。
多年来的埋头苦干,令玛莉培养了一股干劲,就是一旦启动了工作,她就会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直到预订的进度完成为止,而且还常常完成额外的工作,令庄妈妈常常有机会偷闲。
玛莉东拉西扯,将一团黑胶分离了出来,往旁一放,黑胶先是懵懵懂懂,渐渐才出现人形,然后又忽然崩解成液状,像变形虫一样缓缓蠕动。
正当玛莉要分开另一团黑胶的当儿,那团纠结的黑胶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抓住。玛莉尖叫了一声,转眼望向男子,黑胶中随即传出一声低吼声,接着像背书一般呢喃:「三十岁前要赚到一千万,三十五岁前要股票上市,四十岁前要跟一百个女人上床,四十五岁前……」
「放手!你这色鬼!」玛莉怒声骂道,用力去拍打他。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玛莉转头向那男子:「你!不知什么名字!倒是想想办法呀!」
男子耸耸肩:「如果有办法,我就不需要你的帮忙了。」
玛莉啐道:「你这没用的男人!」转头用力拍打那只抓住她的手臂:「你也是!死就死了!不甘心又怎样?我都还没去美国呢!」说着说着,玛莉竟也想要哭起来了。
她不理会那只抓她的手,也不理那烦人的背书声,赶忙快刀斩乱麻的将那一团团黑胶分离,渐渐的,黑胶团越来越容易分离,一个个脱离流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形,依然伸着手紧抓玛莉。
那人形左顾右盼了一会,忽然崩解,化成水似的一滩黑汁,背书的呢喃声仍在继续,但随着渗入地底而愈加小声,很快它被地面吸干,四周马上陷入了沉静。
玛莉松了一口气之后,才转身问那男人:「你刚才不敢碰,是怕被烫伤吗?」
男子点点头:「病死的、老死的人,一般上比较轻,因为即使有所不甘,也早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暴死的人通常比较烈,越不甘心的越烈,像刚才那一位,对我们来说,是根本碰不得的。」
「你们?你们是谁?」
「押司,你们一般上称我们是无常。」
玛莉楞楞的瞪住那人的眼睛,良久才说:「无常不是专门勾魂的吗?」
「呃……原则上来说,是的。」
「连你也碰不得,还要找我帮忙,那还要你们来做什么?」
男子(无常)有点难堪:「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据说当年曹操死的时候,气势很大,我们请了十个阳人才成功帮他脱壳。」
「什么是阳人?」
「还没死的人,还没死的人阳气犹盛,不怕那些刚烈的……」
玛莉抢着问:「所以我还没死?」
「没错。」无常咬了咬唇,才继续说:「可是我不知道你等下会不会死。」
玛莉恼火了:「那为什么你在旁边干等,不愿意帮我?」
「我正在帮你。」无常直瞪她的眼睛,表情十分认真,象是要从她眼中挖出些什么似的。玛莉有点害怕,毕竟对方声称自己是无常,听说凡是人死一定会先见到无常的,可见无常是不可得罪的。
可是眼前这位无常说话挺和善的,虽然玛莉搞不懂他的意思,她壮起胆子,问一件他刚才提起的事:「你刚才说,我在楼梯晕倒的时候,你见过我?」
「你想起来啦?」无常面露喜色,干瘦的脸庞笑起来像一片老旧的面具。
玛莉摇摇头,无常又失望的垂下头去。
「你还说那时候,你跟我提过什么?」
无常挥挥手,说:「现在没时间多谈这些了,我们应该上去了。」
「好,我们一边走一边讲。」
「没时间。」无常大步走开,在破墙碎石上轻轻一级级朝上蹦跳。
玛莉追上去:「你不要逃避问题!」
「我没骗你,」无常头也不回,「我在倒数,四十五、四十四、四十三……」
「数什么?」
「快点跟上来,四十、三十九、三十八……」
玛莉快步追过去,她跟着无常一跳,穿过一块一寸厚的钢筋水泥,重新回到阳光下。
他们在废墟上穿梭,转过一片歪斜的高墙之后,玛莉见到有个男人被压住下半身,奄奄一息的他表情痛苦,努力想将自己拉出来,却怎么也移动不了。他整洁的衬衫虽然被沾污了,细心打理过的头发虽然乱掉了,却怎么也遮不掉他俊俏的面貌。
无常告诉玛莉:「他是台大高材生,拿过几次书卷奖,留美双硕士,又是柏克莱博士,受高薪僱请回国,上个月刚来这里上班。」
玛莉不禁心想,这么厉害的人,又是大帅哥,这次能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电影还是电视里面,帅哥不总是活到最后的吗?
远处,救护车和消防车的声音传来,两道警鸣声交错着合奏,两车越是接近,声音越是尖锐,玛莉慌张的四顾,寻找救护车的踪影,她希望这男人能获救,否则他过去的努力和辉煌不就白费了吗?当然她也希望自己能获救,即使她的过去根本不值一提,充其量只会包含在今天刊在晚报的伤亡数字之内。
「十二、十一、十、九……」
「你还在倒数呀?」
「六、五……」无常点点头。
「倒数什么?」
「二、一。余震。」
废墟下方轰隆一声,整个废墟马上下陷,玛莉大吃一惊,她听到下方有惨叫声,忙问:「下面还有人活着?」
「刚才。」无常纠正她说,「你看。」他指指前方。
他们刚才绕过的那片高墙被余震摇了几下,正慢慢的越来越倾斜,玛莉马上了解是怎么回事,她下意识的冲过去,意图挡着那面墙,高墙加速倒下,她的身体穿过墙,眼睁睁看着墙仆倒,将下方的俊男博士压扁,一粒眼珠子和着脑浆从墙下弹出,滚到一旁去。
玛莉欲哭无泪,看着一个那么漂亮的事物被活生生挤碎,她完全不能做什么,于是将怒气转嫁到无常身上:「你明明知道它会发生的!」
无常耸耸肩:「我只知道一部分。」
「可是你却什么也不做!」
「你明明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得没错,玛莉气馁的坐下来,消沉的垂下头。
无常走过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簿子,摊开在手上:「这上面写满这次要脱壳的人,可是你看。」玛莉抬起头,可是无常只让她远远看。
簿子上有很多字,可是那些字并不是固定不动的,仔细一瞧,它们正在缓慢的变化,如散云在空中不住的涌动。
「一切都是定数,」无常说,「可是定数会因为系数改变而改变。」
系数?对玛莉而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早在八百年前就还给老师了。
「比如说,」无常又说,「在刚才的余震之前,有好几个人的名字,都还不一定会显在这上面。」
「我的呢?」玛莉忽然问道。
无常顿了顿,说:「我还不敢说。」随即合起簿子,不知又将簿子收到哪去了。
他走向玛莉,蹲下身子,去摸一摸那具曾经俊美的尸体,轻轻一挑,拉出一段黑雾似的胶状物,转头对玛莉说:「我以前当人的时候,摔碎过一个唐朝的花瓶,心痛了好久。」
玛莉冷冷的不看他。
「后来我才发觉,花瓶摔碎之后,扫到院子里,也只不过是泥土。」他不理会玛莉的冷漠,将整团黑胶抽出来,黑胶有些惊惶失措,兀自弹动不已。
无常抓住黑胶,不令它滑下来:「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是帮忙带走死人的神识,我救不了人,因为我也碰不到他们的肉体。」
玛莉终于说话了,语气中带有惊奇:「你不怕碰他?」
无常咧嘴一笑:「你以为读书厉害的人,气势一定很强吗?那是两回事。」
玛莉忧伤的看着那团黑胶,想着无论多么优秀的人,死了也不过如此。
「现在,我要遵守诺言,完成应承过你的事了。」
玛莉听了,疑惑的看着无常。
「哎哟,那不是谁吗?」无常忽然指向玛莉后方。
单纯的玛莉即刻回头,冷不防无常冲过来,一手从后面抱住她,另一手将一小团黑胶塞入她口中。她拚命挣扎,可无常不放手,他紧压她的腹部,硬生生令她吞下那团黑胶。
玛莉挣脱他,跑到几步之外,不停咳嗽,意图将东西咳出来。
「不必咳了,」无常拍拍手掌说,「你现在不是人,没有气管也没有肺部,你以为有,因为一切唯心所造,所以不必咳了。」
她浑身不对劲,像冬天的瓦斯热水器,瓦斯时断时续,热水时有时无,洗起澡来就是越洗越烦。「你做了什么?」她又咳了几下。
「诺言,你晕倒那次,我答应过你的。」
玛莉说不出话了,那团黑胶正在融进她之中,加速成为她的一部分。
她想开口骂无常,喉头有一堆字争着要出来,却结结巴巴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黑胶完全消融了,成为阿赖耶识的一部分,永远不再消失。
玛莉喘着气,她感觉到自己焕然一新,身体之中多了一样过去从来不曾有的东西,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无常没打算回答,他只是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将手放开,放走他手中那团一分钟前曾经以留美博士身分活着的黑胶,此刻则随业风吹拂,飘荡而去。
余震过后,更多的黑雾从废墟之下冒出,凝聚成团团胶状物,在废墟上拖行游荡。
他们身边不时经过人形的黑雾,大多数都好像不知道何去何从,在十二点十五分阳光的照射之下,形体时而崩解,时而凝聚,努力的坚持生前该有的形状。
朦胧中,有一团蹒跚的走近他们,在迫近他们时,黑雾骤现人形,一张黑蒙蒙的脸忽然现出人脸,身体也穿透黑雾迸现。
玛莉大吃一惊,眼前的人是庄妈妈,她一脸惊魂未定,张大嘴望着玛莉:「午餐怎么办?午餐怎么办?我还没去买……」一手展开手掌,伸向玛莉。
玛莉低头看,见庄妈妈手上是两张红色的纸币,其中一张是她交托庄妈妈帮她买便当用的,不过红色纸币上除了数目字和人像十分明显之外,其余部分都显得模糊不清。
「庄妈妈。」玛莉张开双臂要抱她,却发现抓不实,庄妈妈像松软的蛋糕,轻轻一碰就会散落下一些碎片,玛莉赶忙缩回手。
「午餐……」庄妈妈还在呢喃。
玛莉不敢再碰触她,只好无助的望向无常,无常挤了挤鼻子告诉玛莉:「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最后的那个念头。」
「庄妈妈死了?」玛莉还是不太愿意接受,因为对方是她认识的人。
「我看是的。」
「午餐,午餐怎么办?……」庄妈妈忧心忡忡的不停追问。
玛莉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小心翼翼的轻握庄妈妈的手:「你不用担心午餐,我去买好了。」
庄妈妈楞了一下,随即绽放出放心的笑容,身形即刻开始模糊,一层黑雾再度包裹上她的身体。
随着一阵不知何方吹来的风,庄妈妈被带走了,如纸鸢般划过废墟,滚过街边,不知往何处去了。
玛莉呆呆的望着庄妈妈远去,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发现那位无常正忙着将黑胶从一些人身上拉出来,她想了想,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无常没回过头来,说,「接下来的我都可以应付。」
「我可以回去了吗?」
无常停下手上的工作,想了一想才说:「我劝你,先在一旁守候着,要是真的有机会,你再进去还不迟。」
玛莉点点头,走向她身体被压着的地方,在她身后,无常大声叮咛道:「该舍的时候就要舍,千万别当个守尸鬼呀!」
越过高高低低的废墟,她找到了自己。
刚才的余震又将压住她身体的墙壁推移了寸许,替她阻挡压力的金属办公桌扭曲变形,也随着墙壁的移位而松脱,玛莉只要还能爬,就能获救了。
她毫不迟疑的坐上自己的身体,在碰上的剎那,她的身体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像千万只小虫一般的细丝牵上她,将她重新连接回来。
顷刻之间,她的疼痛回来了,她的腿剧烈的抽痛着,同时嗅觉也回来了,阵阵粉尘味和血肉的崩解气味汹涌而来,听觉回来了,废墟四周是围观的民众在议论纷纷,警笛声比刚才更响亮更尖锐了,味觉回来了,她感觉舌头干得快要断掉,喉咙里满是金属味。
终于,她也想起《心经》该怎么唸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她不停的唸,不停的唸,希望专心唸经能减轻双腿的疼痛。
当救援人员的脚步声传来时,她转为大喊救命,但干裂的声带实在喊不出什么声音来。
跫音渐渐迫近,救援人员的脸孔也从废墟边缘冒出来了。
玛莉举起两臂狂烈挥动,然后晕了过去。
这次晕过去,并没上一次在楼梯间那次睡得那么香甜,因为太痛了,影响她享受这难得的休息。
玛莉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凉快的房间里,空气中飘满药物的气味,护士发现她醒了,忙呼唤医生过来。
接下来经过一连串的检查、询问,又将她折磨了好一会,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后,她才看见丈夫从挡住病床的布幕后方出现。
「阿诚……」她低声叫着老公的小名,心底洋溢着许久未有的幸运。
她老公紧握她的手,手心送来一股暖意,令她的疼痛顿时缓和不少。
但她老公正皱着一张脸,下唇不停的推进推出,她知道当他在盘算什么的时候,就会有这种表情。
「幸好你没死,」阿诚悄声贴近她耳边说,似乎不希望被旁人听见,「这样子他们就要赔更多一点了。」
「呃?」玛莉一时不能领会。
「你知道吗?」阿诚的脸上忽然露出掩不住的喜色,「有人会免费帮我们打官司,我们要去告政府、告建筑公司、告你老板,这样就会有国赔,还有建筑工程弊案,还有很多,加起来一大笔呢,到时只要五五分帐就得了。」
玛莉困惑的看着他。
阿诚见她表情有些困扰,忙贴近她耳边说:「别担心,我不儍,到时我会要他四六分帐的,受伤的又不是他老婆,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
「阿诚……我……」
「你没死,幸好你争气没死,没死就要他们去算你下半辈子的生活费,这样子比死了赔更多。」
玛莉不说话了。
她看着阿诚洋洋得意的神情,这种表情她十分熟悉,有时阿诚去买东西,店员找钱找多了给他,回家就会得意的吹嘘说他赚到了,或者今天停机车比别人抢先占到个好位子,或者是嘲笑拜把兄弟近来输了一笔钱,他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以前看了只觉平常,但是今天玛莉的脑袋瓜好像经过了重组,对某些事情产生了新的看法。
「医生说你的脚没事,只有轻微骨折,如果……」阿诚摸摸下巴那堆老是剃不干净的须渣,「如果你的腿断了,搞不好可以赔更多,不过,」他拍了一下床缘,「这样子你就很难找到工作了。」
「阿诚。」玛莉大声叫他,阻止他再说下去,阿诚楞着看她,因为玛莉很少这样大声喝他的。玛莉轻轻问他:「孩子们呢?」
「哦,」阿诚回过神来,「老大去补习班了,老二和老三不知哪里去了。」
玛莉合上眼睛假眠,不想再多说。
她身为大厦少数生还者的事迹,被媒体炒热过一个星期,然后漫长的告诉就开始了,有一家律师事务所帮忙打官司,为她争取赔偿,她老公阿诚每日为这件事忙,忙着去抗议,去记者会,去摆姿势供媒体拍照,惟有当事人玛莉缺席。
出院后,玛莉去找了一份工作,很快就被录取了。
她依然每日早出晚归,照顾丈夫和三名子女,然后等待最小的儿子考上大学。
但小儿子连高中都没考上,而且还跟她说,想早点去工作,而他所谓的工作是在网络咖啡厅打网络游戏,有人说他很行,可以在网咖当指导员。
「指导员可以当几年?」她问小儿子,「几年之后呢?」
小儿子答不出来,但他认为是老妈跟不上时代了,才会不了解他的想法。
大儿子考上科技大学,大女儿在某个早晨的一场呕吐后,宣布她有孕了,不久之后就高中休学,嫁了楼下开租书店的小开。
玛莉认为是时候了。
大地震后二十四个月,当他老公阿诚正忙着催促律师事务所要法院快点开庭时,她将已经填写及签章的离婚协议书摆在桌上,令阿诚登时傻眼,眼珠子差点滚出来。
「你这婆娘搞什么鬼?」阿诚发怒了,「跟老子开这款玩笑?」
「你不签也可以,反正我等下就搬走,什么也不会带走,过个几年也会离婚生效。」
阿诚见她铁了心,不禁放软了语气:「官司还在打,何苦这样呢?」
「官司的事,我从来没说过要打,你自己去忙好了。」
阿诚见她这么无情,用力拍桌大骂:「臭婆娘,你是不是有了男人?」虽然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有这回事,「给我戴绿帽,小心我杀了你!」
「你尽管放心,你的头好好的。」玛莉冷冷的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喝酒跟小妹乱来,我只是一个字也不想提,我在外面是正正当当在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我只是看清了一切,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阿诚错愕万分,眼前的女人,遣词用字根本不像他那位憨头憨脑的老婆,大地震之后,玛莉的表现一直跟以往不相同,他还以为是惊吓过度造成的,现在他不禁怀疑玛莉是不是在地震中被什么附身了。
「你在说什么呀?」
「签名吧。」玛莉说。
阿诚无计可施,「呸!」的一声,拍桌离去,跑到楼下去找酒友散心。
玛莉叹了口气,也随后打开大门,留下钥匙,毫不留念的离开。
她上公交车,转捷运,来到城市另一端的社区,那里有她一个月前租下的小套房。
她躺到新买的床上去,舒适的展开四肢,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二十四个月前,她连作白日梦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明天早上,她将穿上一身整洁的上班服,走路前往附近的计算机公司上班。
由于她的杰出表现,两个月前,她刚被升级为开发部主任,责负开发针对家庭妇女上网的家庭网络系统、购物网以及指导课程。
她还记得,出院之后,她是如何查看报纸的求职栏,如何决定来这家公司应征的。
当她以流利的美语和丰富的计算机知识对答如流时,所有在场的主管顿时对这位三十五岁的欧巴桑刮目相看,当她提出她对当前全球网络以及台湾未来发展方向的见解时,连主考的总经理都在摺椅上不安的移动臀部。
玛莉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当那位无常从那位帅哥的黑胶挖来一块,送入她口中时,一切就发生了。
玛莉在医院中获准下床后,她在医院中四处蹓躂,发现候诊区有一排书架,摆了不少新旧杂志。
令玛莉吃惊的是,她信手去写起的,竟是一本英文杂志,更令她惊讶的是,她不但翻开来看,而且还看得懂,看得很顺畅。
回到家中,看有线电视时,她不由自主的转去CNN频道,听得津津有味。她害怕被家人发现这些变化,所以只敢在他们不在家时看。
乘着儿女上课、老公去送货,她骑脚车去附近的市立图书馆,看看那边有哪些英文书,结果她在那儿呆了一个上午,看了好几本专门书籍,最后干脆借回家,藏在厨房的壁柜中,每天乘家人不在时翻看,看到书页上一行行的英文句子,她彷如找到了宽别已久的老友,内心有一种久违的平静。
在家呆了几个星期后,老公开始催她去工作:「你的脚好了吧?该去赚点钱啦。」事实上,她工作所赚的钱全都投入家用,个人几乎没用什么钱,而老公赚的总会先用在喝酒、买乐透、吃点心,剩下的才补贴家用,所以玛莉没去工作的话,家里的开销的确挺吃紧的。
玛莉老早就注意报章上的征才广告了,她每天仔细看看有哪一些工作,几个星期下来,经过几个步骤的筛选之后,她已经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她在第一次的应征就得到了工作,当时她还是穿着最好的衣服——十年前的新年,老公在夜市买的大尺码连身裙——去应征的。
她第一个月的薪水是过去的三倍,第三个月时,已经增加到五倍。
当儿女跟她要学杂费时,她给得一点都不犹豫,不像过去一般要愁着家用,但儿女们一点也没察觉妈妈的变化,他们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妈妈给钱理所当然,妈妈做家务理所当然,妈妈生病理所当然,妈妈在大地震中差点没命,他们除了拿来作为跟同学聊天的题材之外,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
玛莉的眼睛和脑袋都比过去清醒很多很多了,她将薪水存进银行,开始计划未来。
而今,玛莉躺在床上,两臂反转枕在脑后,思量着下一步。
她会定期给大儿子大学学费,其他费用就由他们自己去赚吧,因为他们也该学习如何自己想办法生存了。
现在,她想要好好享用这个曾经不可能经历,现在虽迟到却已在手中的未来。
想着想着,她不禁雀跃的走到书桌,从抽屉取出一张机票,反覆观看、触摸,那张机票将会在几天后把她送去洛杉矶,代表公司参加一个国际性的讨论会,到时,她胸前的名牌将会写上Mary Lee。
玛莉从来没出过国,没想到第一次出国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美国。
她老早收拾好旅行箱,办好护照,买了洛杉矶的导游手册,打算好好享受这一趟梦幻般的旅行。
好不容易等到上飞机那天,因为怕第一次乘飞机会错过时间,她兴致勃勃的一大早就赶去中正机场。
随行的还有三位同事,四人会合后,一共两男两女,刚好住两间双人房。其中一位男同事曾经留美,对美国并不陌生,不过他说洛杉矶还是第一次去。
「大姐去过洛杉矶吗?」一位男同事问她。
她在新进员工之中年纪最大,上上下下都唤她「大姐」,久而久之,已经成了她的绰号。
玛莉不讳言,告诉大家:「我第一次乘飞机,好紧张。」大家都是年纪轻轻就出过国的人,对于这位杰出的欧巴桑竟是第一次乘机颇感惊讶,谁能想象玛莉之前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飞机升上高空的不安感很快就消失了,耳中阻塞的压力释放后,她兴奋又好奇的望向窗外,飞机下方,一团团白云像棉花糖,滚在光洁的蓝海上,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忍不住直跺脚跟。
「云很漂亮吧?」
「美极了。」玛莉喃喃地回答。
「想不想躺在云朵上面?」
玛莉突然一阵警觉,回头去看问她话的人。
坐在她旁边的是女同事,可是刚才说话的明明是男人。
「小惠,」她问女同事,「你刚才有跟我说话吗?」
「没有哇。」她放下手上的机舱杂志,也凑过头去看窗外,「哇,大姐,下面已经是太平洋了。」
玛莉满脑子疑惑,可是刚刚的男声真的不象是错觉。
「你没听错,是我。」
玛莉吓了一跳,她循声音寻去,看见女同事隔壁、靠走道那个座位上是位不认识的男人,那位旅客显是累坏了,他合目沉睡,嘴巴微张,蹙着眉头,似乎在做着恶梦,不安的扭动脖子,而那位无常就端坐在男人身上,直瞪瞪的看着玛莉。
「你怎么会在这边?」玛莉惊道。
「嗯?」女同事吓了一跳,困惑的瞪着玛莉。
玛莉赶紧收起惊讶的表情,尴尬的摆摆手说:「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她站起来,说要上厕所,女同事欠欠身子让她经过,走道旁的男人也被吵醒,无常从他身上站起来,跑到走道去,男人马上吐出一大口气,额头上即刻冒出豆大的冷汗。
飞国际线的都是大型客机,机舱内有三行座位,中间那行有五个座位,玛莉四处望望,望见隔几排的中间那行有一整排是空的,她忙走过去坐下,无常也在她旁边坐下。
玛莉悄声问道,刚好比飞机吵闹的引擎声大声一点点:「你为什么在这里?」
无常沉默了一下,反问道:「你呢?」
「我要去美国哇,去美国是我一生的梦想呀!」
无常又沉默了一下,叹息道:「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过我。」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了?」
「那次,你在楼梯晕倒的时候。」
这次换玛莉沉默了,她埋头想了一下,说:「我怎么告诉你的?」
「你说,你还不想死,因为你还没去过美国。」
「那你又做了什么?」
「我发现你的体质很适合走无常,所以帮了你一把。」
「等,等等,什么叫『走无常』?」
「就像那次大地震,你帮我那一次,你的阳魂帮助我们押司将死者的神识带走,自古我们都会找这种人……」
「好好,我想我明白了。」玛莉制止他,然后连珠炮似的呢喃道,「你帮了我一把,你让我没死成,抱歉,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能耐,然后你又把那个博士的……的什么给我,我变得会讲英文了,又会计算机工程了,所以我才有机会去美国,所以!」她正视无常:「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无常枯瘦的脸庞抽动了一下,表情像肉干被撕扯一般,他避过脸去:「我有工作。」
「工作?你还有什么工作?」玛莉的脸越来越苍白了,「这架客机会堕机吗?大家都会死翘翘吗?」
「我不能说。」
「你不说也一样。」说着,玛莉垂下头,开始抽泣起来。
「看来,是命逃不过,」无常叹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也会上这班飞机。」
「等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玛莉已经快要嘶嚎了。
前排的旅客忍不住回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无常忙将食指抵在唇上,要玛莉小声一点:「别惊动其他人。」
玛莉努力冷静下来,小声说:「你说是命逃不过,难道我没有去美国的命吗?」
「跟美国无关,而是因为你的命应该要在这个时刻用完了,这架班机上的人都是命要用完了,你们会全部凑在一起,并非巧合,这叫同类相吸,俗称『共业』。」
玛莉悲愤不已,她两手抱头,将头埋在臂弯中。
「或许,这本来就不该是你的命,你现在的情况,有点像银行户口超支了。」无常说,「你这一生本来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忽然间给你过这样子的命运,或许会提早用完你的好运。」
玛莉没把头抬起来:「我倒霉透了,还有什么好运?」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在大地震的时候帮忙?」
「嗯?」玛莉不懂。
「每个人都有两个户口,一个的存款是好的,一个是坏的,而且存款都有利息,存得越多,将来的所得就越多,你知道吗?action and reaction,这样解释不难懂吧?」无常说,「所谓善恶自有报,你在大地震帮了这么多神识,令他们顺利去投生,免得沦为守尸鬼,将来落得个魂销魄散,这种善事,积德不少的。」
「你是故意要我帮忙的?」
无常面无表情的说:「因为这可以增加你的存款,改变你的命运。」
玛莉楞楞的望着无常,心中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是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她口中说出的是:「那我的存款用完了吗?」
「大姐,你怎么躲来这边?」玛莉吓了一跳,原来是女同事小惠走了过来,将上半身伸进座位来察看她发生了什么事,「你哭了?」小惠讶道。
玛莉四处寻找那位无常,只见他站在走道上,专心的四下张望。
「你为什么哭?」小惠在旁边的空位坐下,试着安慰她,「你的存款怎么了?被人骗了吗?」
玛莉啼笑皆非,她摇摇头,不多说什么。
「我在当押司之前,是大学的物理讲师,」无常在走道上碎吟吟的说道,「很奇怪,人一死,什么论文、升级、老婆子女,真的没什么好惦念的。」
玛莉没法子回答他,免得小惠以为她精神有问题。
「其实,」无常继续说,「你也无需惧怕死亡,因为我在这一头,会好好看顾你的。」
玛莉伸手要拍拍小惠,一拍之下,她马上觉得不对劲。
她感到她摸到的,是一团松垮垮的布丁,只轻轻一拍,小惠全身竟像水波一般晃动。
「小惠?」玛莉讶道。
「什么?」小惠居然完全没察觉到异状。
玛莉抬头看向无常,无常起先是没望她,后来终于忍受不住她的凝视,转头与她对视。
两人的眼神互视良久,玛莉看见无常冷峻的眼神逐渐软化,愈变愈温柔,然后忽然别过头去,望去窗外,似乎不想令玛莉看见他眼角泛现的泪光。
「死亡不是终点,」无常背对着玛莉说,「只是另一段旅途的起点,如果每个人都记得上一次的死亡,就没人会害怕它了。」
玛莉咽了咽口水,轻轻推开小惠,站起来走向窗口。
客机已经飞出云层,窗外一片澄清,海洋蔚蓝无比,玛莉看见无数的块状物正冉冉掉向海面,海面上还飘浮着一段状似原子笔盖的物体,从高空望下去,只像一颗渺小的药囊。
玛莉回头望向无常,此刻,她已经没有忌讳:「那么,这架飞机是什么?」
「一切唯心造,这些是大家的心显现出来的。」无常说,「因为大家都认为是这样,所以就这样。」
「难道他们没感觉到吗?」
「你有感觉到吗?」无常反问。
玛莉忽然感到伤感,她没有料到一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飞机起飞后不久,在太平洋上空遇上一道罕见的乱流,那道乱流力量之大,将机身最脆弱的区块扯裂,只不过转眼之间,所有乘客都暴露在摄氏零下三十度,在来不及发现危险之前,已经被瞬间冰冻,机身随即裂成碎片,在空中分解,被大海吞噬。
而完全还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神识们,依然在继续他们的旅程。
玛莉很想再看自己的身体一眼,却一点可能也没有。
她惊恐的环顾四周,不信任的看着机舱,渐渐的,机舱轮廓变得模糊,她更加恐惧的望向脚下,地板下已经透出大海的颜色。
「不要怕。」无常走过来,握着她的手,「你绝对不可以害怕。」
玛莉感到自己越来越寒冷,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在毫无预警之下死了,眼前是一片深邃的未知,她感到一股沉重的虚无正逐渐笼罩上来,恐惧在她体内扩大、渲染,越来越浓稠,逐点逐点取代她清楚的意识。
「大姐,你怎么了?」女同事小惠惊恐的叫嚷,机上乘客也纷纷转过头来,他们看见玛莉整个人越变越黑,一片乌胶似的黑油从脚底慢慢包围上来,她整个人下半部像黑色的布丁,随着飞机的引擎震动而不停颤抖。
玛莉觉得自己越来越模糊了,黑油透入她的身体,侵蚀她无穷以来的每一滴记忆,将它们搓磨、粉碎,令她一点一点失去自主的意识。
「不可以!」无常紧抓她的双臂,他冰寒的手心令她由不得打了个冷颤,神识马上清醒了几厘,黑油也退缩了一些些。
「你听清楚,现在大家还以为飞机正飞向美国,大家会错过时间,然后他们会变成飘流的无主意识,最后就会慢慢消失。」
玛莉懵懵懂懂像梦话一般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帮助他们,不能惊吓他们,否则他们意识一乱,就会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你现在一样!」
「我已经死了!」玛莉终于控制不住,抓狂大叫,黑油马上迅速活动起来,加速流上她的身躯。
接下来有如连锁反应般,许多人发狂的跳起来,两手不断往身上挥动,原来有黑油爬上了他们的身体,前后方纷纷传出尖叫声,整个机舱顿时歇斯底里起来。
无常懊恼的观望四周,他眼睁睁看着机舱内壁正逐渐消融,像遇热的冰淇淋一般黏滋滋的。
「你已经死了!」无常紧抓玛莉,不停的说,「你也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应该做什么?你应该帮助他们!帮助他们!不然眼前就是通去地狱的路!」
玛莉双眼一睁,眼前赫然洞开出一个火红的巨穴,里头似有熔浆绕着穴口边缘打滚,产生一股漩涡,令玛莉情不自禁的想投身而入。
无常觉得有异,他从玛莉的眼神知道不对劲,但他并看不见玛莉所见的:「你看见什么了?是红色的吗?不可以!不可以去!那是你的心变现出来的,那是你的害怕、你的恐惧开出的地狱之路。」
玛莉的脚控制不住,慢慢朝红色巨穴移动,黑油爬上她的脖子,慢慢包裹她的后脑勺,她的整个神识浑沌一片,快要无法思考,她的一切行动只随着恐惧的力量而运作,她将陷入永不休止的漩涡,随波逐流,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
「你还没去过美国。」
玛莉止住脚步。
「美国在哪里?」她迷迷糊糊的问,至少她还有这一个执念。
「不在前面,」无常指向她背后,「在后面。」
她回首,看见许多恐惧万分的人,他们有的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正逐步被黑油包裹,有的对四周的状况惶恐不安,脚底下也开始冒出黑色的雾状物。
「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怕?」
「我不知道,」无常说,「也许你可以安慰一下他们吗?」
玛莉很厉害。
以前,玛莉在学校虽然不抢眼,甚至在毕业之后也没几位同学记得她的名字,但大家都可能会偶尔想起有一位很爱帮助人的同学。她会在有人跌倒的时候第一时间跑过去扶起,她会在同学搬重物的时候跑过去撑一把,她会在别人忘了缴学费时帮忙垫钱。
她的心肠很好,别说是人,即使是小动物都会忍不住去关心,她会为牠们找来食物,有一次她看见蚂蚁四处乱窜,好像很恐慌的样子,所以给了牠们一小块饼干,让蚂蚁们不致于饿死。
如今这些人,就如那些乱窜的蚂蚁一般,茫无头绪。
「他们好可怜哦。」玛莉哀伤的说,她看见大家的恐慌,就马上忘记了自己的恐慌,在念头转变之间,黑油油的凝胶很快从她身上褪下,直到溜到脚边,还拖着一小沱。
她就是忍不住会关心别人。
女同事小惠在她身边发抖,她双手环抱自己的双肩,身形渐渐变淡,口中不停嘟囔着:「我好冷,我好冷……」她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并无法回答自己,只好不断重覆同一条句子。
玛莉张开双臂,走过去抱着小惠:「乖,别怕。」
「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惠颤抖着声音,也紧紧抱住她。
玛莉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悄声说:「你知道的。」
玛莉的身材比较大,小惠被整个包在她的怀抱中,渐渐也没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好想妈妈,」她抽泣道,「我……我好久没回老家去探她了。」
玛莉轻拍她的背:「那么,就去探她吧。」
「可是她住得好远。」小惠的语气中充满了困惑。
「不远,不远,」玛莉柔声说,「只要想念她,就不会远了。」
「是吗?」小惠把头靠上玛莉的肩膀,开始想念母亲,然后像电视荧幕关掉似的,忽然在玛莉怀中消失。
玛莉松了一口气,感到肩膀瞬间轻了下来,她问无常:「小惠去了她妈妈那儿吗?」
「我看是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玛莉突然问。
无常呼了一口气,他为这个问题准备很久了:「因为你帮过我。」
「我?」
「你大概不记得,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玛莉歪头想了想,接着微笑着摇摇头。
无常也忍不住笑了,他灿烂的咧嘴大笑,枯瘦的脸庞彷彿瞬时开了花。
「谢谢你。」玛莉说。
「我也谢谢你。」无常顿了一下,又说,「这句话我想说很久了,非常谢谢你。」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她公司的两位男同事,他们正徬徨的坐在座位上,呆滞的望着玛莉。
「大姐……」年轻的男同事茫然抬头,哭丧着稚气未脱的脸孔,「我才刚开始还房贷呢。」
玛莉轻拍他的肩:「不用愁了。」
她转头四顾,观望机上前后三百多名乘客与服务人员。
现在她可有得好忙了。
一旦开始忙别人的事,她就会忘记自己,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体有没有损伤,不会关心自己的肚子饿不饿或手脚累不累,不会介意自己曾经喜欢或讨厌这个人。
她心底奋起一股热流,她知道必须帮助他们,因为眼下只有她最清楚该如何安抚他们。
「大家要好死哦……」她呢喃着,伸手轻抚年轻男同事的头,他旋即哽咽起来。
一万公尺下方的海面上,玛莉残破的尸身与其他人的尸块随着波浪互相碰撞,不久之后,他们都将沉入海底,成为鱼儿的饲料。
十二个月后,玛莉出发前买的意外保险令她的大儿子无牵无挂的唸完博士班。
一百九十二个月后,玛莉的大儿子收到一通来自美国大使馆的电话。
然后,他约了好久不曾见面的弟妹,一起到一家五星级饭店顶楼的超贵餐厅去用午餐。
席间,他妹妹不安的坐在椅子的软垫上,对于四周的豪华布置面有惭色,她身上穿的是衣橱里最好的一件衣服——三年前在夜市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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