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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孤独》之后,你为这样一部小说等了多久?
★ 我们都很无知,但并非真正无辜,人人都是共犯。
★ 当你在爱的名义下迷失自我;当你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抛在*后;当这颠倒的世界完全不是你想象的模样……你,会如何面对?
★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要遇到这么一本书,它将陪你一起呼吸,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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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销量超过400万册, 盘踞《**美国》畅销榜137周,创下惊人纪录!
★ 奥普拉读书俱乐部推荐图书;美国高中生“必读的26部经典”;美国公共图书馆“25部*有价值图书”;《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年度*佳图书
★ 我希望每个读者都能从这本书中汲取并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愿它赋予你强大的力量,有勇气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前行。——芭芭拉·金索沃
★ 罕有一部作品能如此野心勃勃、富有魅力且大获成功。我们何其幸运,见证了《毒木圣经》的问世。——《华盛顿邮报》
★一部震撼人心的史诗。作者用沉稳的笔触,抵达了难以言喻的美丽。——《洛杉矶时报书评》
★作者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本书的人物与故事令人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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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普莱斯牧师带着妻子和四个女儿从美国来到比属刚果,把种子、蛋糕粉和圣经带进了遍布毒木的丛林。牧师眼里,这里是一片蛮荒之地,满是需要救赎的灵魂。然而,他不但没能拯救那些“无知”的土著,反而将一家人拖入了危机四伏的动荡人生。一场惨剧悄然而至。他们要在生命的丛林中兜转挣扎多久,才能继续向前,步入光亮之中?
《毒木圣经》以五位性格迥异的女性视角叙述,将历史的洪流与人性的幽微交织,犹如一片绚烂神秘的森林,美丽凄切,令人震撼。
罕有一部作品能如此野心勃勃、富有魅力且大获成功。我们何其幸运,见证了《毒木圣经》的问世。——《华盛顿邮报》
一部震撼人心的史诗。作者用沉稳的笔触,抵达了难以言喻的美丽。——《洛杉矶时报书评》
作者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本书的人物与故事令人无法忘怀,久久萦绕于心。——《 纽约时报书评》
作者是语言的魔法师,具备很高的天赋。——《泰晤士报》
美国最佳人文勋章
南非最佳图书奖
英国橘子文学奖
爱德华·艾比生态小说奖
戴顿文学和平奖
《纽约时报》年度图书
《洛杉矶时报》年度小说
《出版人周刊》年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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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芭芭拉 · 金索沃(Barbara Kingsolver):美国当代**作家,美国人文领域至高荣誉“**人文勋章”获得者。生于1955年,在肯塔基州乡间长大。迄今出版了7部长篇小说,其中有5部全美销量超过100万册。作品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入选美国高中和大学文学课程。曾获英国橘子文学奖、南非**图书奖、爱德华 · 艾比生态小说奖、戴顿文学和平奖等。代表作有《毒木圣经》《豆树青青》《纵情夏日》《罅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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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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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创世记
第二部/启示录
第三部/士师记
第四部/神与蛇
第五部/出埃及记
第六部/三童之歌
第七部/树之眼
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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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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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创世记
神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创世记》1:28
奥利安娜普莱斯
佐治亚州,桑德林岛
想象一片废墟。这废墟怪异之极,绝不可能存在过。
首先,勾勒出森林。我要你成为它的良心,成为树之眼。树,一列列地立着,长着滑溜的、条纹状的树皮,犹如肌肉发达的野兽,不可思议地疯长着。每一寸空间都充盈生命:精致而有毒的蛙,斑斓的纹路有如骷髅,攫住对方交媾,将珍贵的卵分泌到滴水的叶片上。藤蔓紧缠着自己的同类,无止休地角力,要迎着阳光。猴子在呼吸。蛇腹滑过树枝。排成纵队的蚂蚁大军将猛犸象般庞大的巨杉树干啮成清一色的颗粒,再将之拖入地底的暗黑之中,供它们那永不餍足的蚁后享用。与之相对,幼苗如同一支合唱队,拱着脖子,从朽烂的树桩中探出,从死亡里吮吸着生命。这片森林啃啮着自身,永生不息。
此刻,下方的小径上出现一列纵队,一个女人和紧随其后的四个女孩走了过来,全都身着衬衫式连衣裙。从上方这么看去,她们仿佛注定要迎接不幸的苍白花朵,定然会惹你心生怜意。可要小心了。你还是等到以后再来决定她们值得什么样的怜意吧。尤其是母亲看看她是怎么领着她们的。她的眼睛是浅色的,小心翼翼。她用一条破烂的蕾丝手绢束起一头深色头发,凸出的下巴因两旁摇晃的假珠子大耳环而忽闪忽闪的,那珠光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头灯,照亮了路途。女儿们走在她身后,四个女孩身体紧绷,好似上紧的弓弦,各自急切地要向不同的道路发射出自己的女人心,或通往荣耀,或通往诅咒。即便现在,她们也像同囚一袋的猫那样抗拒亲密:两个金发女孩矮的野性,高的傲慢;两个深褐色头发的女孩书挡般分别走在队伍的两头。她们是一对双胞胎。走在前头的那个急于领先;后面那个则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颇有节奏。她们会不屈不挠地一起翻跨过横倒在路上的腐朽树干。母亲优雅地挥着手领路,拨开一张又一张蛛网的帷幕,就像在指挥交响乐团。在她们身后,帷幕闭合,蜘蛛重又操起杀戮的勾当。
溪岸边,她摆好可怜兮兮的野餐,只是些压得紧实的碎面包块,夹了些碎花生和一条条苦巴巴的芭蕉叶。经历了好几个月某种程度上的饥饿,孩子们都已忘了抱怨食物。她们就这么静静地吞咽着,然后抖落碎屑,在湍急的溪流中顺流而下游一会儿泳。母亲独自一人留在水畔参天的树木间。如今这地方对她而言就像起居室般熟稔,在这座她从未期待置身其中的生命之屋里,她忐忑地休憩,静静注视着黑压压的蚂蚁在碎屑上热火朝天地忙活。要知道,那些碎面包块本就是顿过于寒碜的午餐。总是有生灵比她的孩子更饥饿。她把裙子掖至腿间,审视着自己那双窝在岸边草丛里的枯瘦的、寸羽不生的脚,它们就像一对无助的鸟儿,无力飞出草丛,飞离她所知的已然临近的灾难。她可能会失去一切:她自己,或更糟,失去她的孩子们。最糟的是失去你,她唯一的秘密。她的最爱。对一位只能责怪自己的母亲来说,要如何来承受这一切呢?
她孤独得要命。后来,倏然间,她不再孤独了。一头美丽的动物就站在溪流对岸。她和它从各自的生命中抬起了头。女人和动物,惊讶地发现彼此竟在一地。它凝滞不动,用那尖梢泛黑的耳朵探究着她。幽暗的光线沿着它略微隆起的肩部往下延伸,使它的背部呈带紫的褐色。森林投下一道道线条般的阴影,在它体侧的白色条纹上交叉而过。它高跷般的前腿斜支在两侧,就那样僵直着,因为它正要俯身饮水时被逮了个正着。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膝盖略颤了颤,然后是肩膀,一只苍蝇在那儿骚扰它。最终,它不再警惕,望向一边,喝起了水。她能感受到它卷曲的长舌触到水面,仿佛正舔着她的手。它的脑袋轻轻颤动着,像在微微点头;表面似有丝绒质感的兽角从背后闪出亮亮的白色,犹如新叶。
无论意味着什么,那一刻稍纵即逝。一个人屏住呼吸的时间?蚂蚁的一个下午?我只能说,很短,因为尽管孩子们支配我的生活已经许多年,一个母亲还是能记起寂静的度量衡。我从未有过五分钟不受打扰的宁静。当然,我就是那个溪岸边的女人。奥利安娜普莱斯,婚后成为南方浸信会教徒,孩子们有生有死。仅此一次,狓来到溪边,我是唯一见到它的人。
直到后来,在亚特兰大生活了几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那时候,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不想过多地与人打交道,只想在公共图书馆里皓首穷经,相信自己灵魂中的每一道裂缝都可用书去填补。我读到,雄狓的个头比雌的小,也更害羞,此外,人们几乎一无所知。数百年来,刚果谷里的人都会讲起这种美丽、怪异的动物。欧洲探险家听闻之后,都认为它是传说中的独角兽。又是一则从饱经箭镞荼毒、嘴唇穿骨的暗黑大地上传来的新奇故事。后来,到了二十年代,当世界其他地方的男人们于战争间歇琢磨着如何改进飞机和汽车时,一个白人终于亲眼见到了狓。我能想象他拿着双筒望远镜窥伺,举起步枪,用十字准星瞄准,把这头动物据为己有的场景。如今,整个狓家族都待在了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死寂的躯体里塞满了东西,以玻璃珠为目冷眼旁观。于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狓就成了真实的动物。仅仅是真实的而已,而非传奇。它是种野兽,是似马的羚羊,长颈鹿的亲戚。
哦,可我知道得更清楚,你也是。那些在光亮透明的博物馆里的凝神驻足,无法从你身上获得任何东西。你,这个未被俘获的我最爱的孩子,野性未驯就如白昼漫长。你明亮的双眼代表生者与死者,不容稍歇地压迫着我。坐到你的位置上吧。看看四周发生了什么,想想要是有其他各种可能性的话,又会怎么样。甚至还可以想想,要是非洲根本没被征服会怎么样。想象一下,那些最初到来的葡萄牙探险家靠近海岸,如何用定做的黄铜望远镜窥探丛林边缘。想象一下,奇迹发生,他们因恐惧或敬畏而放下了望远镜,掉转船身,布好缆索,扬帆起航而去。想象一下,若所有后来者都这样做了,又将怎样。那非洲现在会如何呢?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另一头狓,他们过去所想象的那一头。那头能与你四目相对、看透你的独角兽。
我主纪年一九六○年,一只猴子乘坐美国火箭被送上了太空,肯尼迪家的一个男孩从慈父般的艾克将军手中接过了权杖,整个世界在围绕着刚果这个轴心转动。猴子遨游于太空,尘世的人们则关起门来为刚果的宝藏讨价还价。当时,我也在那儿,就在那根轴的轴尖上。
我丈夫信心十足,我的孩子们需要照顾,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了这股激流和暗流当中。可那只是我的借口,事实上他们谁都不怎么需要我。我最大和最小的孩子打从出世就试图像褪壳一样脱离我的保护。我的双胞胎内心洞若观火,她们对许多事都很感兴趣,就是对我视若无睹。而我丈夫,唉,则应了那句地狱烈焰不及浸信会牧师之怒火。或许,我嫁的这个男人根本就没爱过我。爱我,大概会妨碍他投身于全人类事业吧。我之所以仍旧是他的妻子,是因为我每天能做的也就这么一件事。我女儿会说:瞧,母亲,你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她们根本就不懂。人能拥有的只有自己的生活。
我见到过什么,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见过一家子织巢鸟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一起筑巢。它们做的窝大得可怕,里面塞着些细木棍儿、幼鸟,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结果让整棵树轰然倒地。我没对丈夫和孩子们讲这事,从没讲过。你能明白了吧。我有自己的故事,随着年事日高,这些故事压得我喘不过气儿来。如今,每当天气的些许变化幽幽地直沁到我骨头里,我就在床上辗转难眠,回忆像嗡嗡作响的苍蝇飞离残骸般在我脑中升腾起来。我很想撵走它们,但又发现自己在谨慎而精心地选择着可以曝光的回忆。我想让你觉得我是无辜的。正如我渴望你那迷失于途的娇小身体一般,现在我也想让你晚上别再用手指触摸我手臂的内侧,别再轻声软语。我的生死取决于你评判的力度。但还是先让我说说自己是谁吧。我要声明的是,我和非洲一块儿待了段时间,后来便分道扬镳了。似乎我们都没能与对方好好相处,结果不尽如人意。或者说我就像患上了罕见的疾病,被非洲折磨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能完全康复。也许我甚至会袒露实情我和那些骑马者一道骑马而入,目睹了灾变。但我还是要说,我只不过是个被俘虏的证人。若我自己不算战利品,那当个征服者的妻子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他又算什么呢?当他跃马扬鞭前去征服那些从未受外界影响的部落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是满怀渴望地倒在了那些天蓝色的眼眸前吗?然后,他们渴求着一场转变,就靠着那些马,那些枪?这就是我们回头冲着历史喊出的话,从未停歇。不光是我,还有以各种方式撒播的罪行。而我自己还得喂饱好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我那时不懂。我没有自己的生活。
你会说我有。你会说我穿越非洲的时候,手又没被铐着;而现在我不照样顶着这身白皮肤和别人一样走来走去吗,还披挂着偷来的行头:棉料衣服、钻石。怎么说也算自由自在,活得挺滋润。我们之中有些人很清楚这些财富是如何得来的,有些人则不明就里。但我们都毫无例外地将它们披挂在身。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值得提出:我们该如何容忍并承受它们?
我知道人是怎么回事,知道他们都会怎么想。大多数人从摇篮走到坟墓的一路上,良心一直清白如雪。很容易去指责其他一些人,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就从那些在河岸上挖挖烂泥、东嗅西嗅地想要嗅出点铜臭味的人开始吧。比如,利文斯通博士①,不就是那个恶棍吗?他,还有所有那些牟取暴利的奸商,他们离弃非洲就如丈夫抛下妻子,让她赤条条的身子蜷缩着,围绕着子宫内空空如也的矿脉。我了解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清白如雪的良心背后,都付出了什么样的尘世代价。
如果我不曾以血相抵,我和其他人也将没什么两样。我想都没想就踏上了非洲,始于家人神圣的感召,却终于这可怕的结局。在那段日子里,在所有那些热气熏蒸、浓墨重彩、散发着泥土气味的白天黑夜里,我相信那里存在着正直教义的某种精髓。有时候,我几乎能说出那究竟是什么。如果可以,恐怕我会把它抛给其他人,尽管有可能让他们不再那么怡然自得。我会从自己肩上卸下这难堪的故事,像展平失败的作战书那样暴露我们的罪孽,在早已对我怀着戒心的邻居们面前挥舞这封认罪书。但非洲却在我手下移步换形,拒绝成为某段失败关系中的一方。除自身之外,它完全拒绝成为任何一个地方,或扮演任何一种角色。它,这座动物王国,如今正在荣耀王国里把握时机。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坐到你的位置上吧。别给这个鬼魅般的疯婆子留下搅扰那片宁静的任何余地。什么都没留下,只除了她自己的生活。
我们只是一心想掌控行走于大地上的任何一个活物。于是我们踏上这片土地,认为这里一片混沌,只有黑暗在水面上游弋。你现在笑了,当你啃噬着我的骨头时,你没日没夜地笑。但在当时,我们还能怎么想呢?只知道一切始于我们,也终于我们。即便现在,我们又知道些什么呢?去问问孩子们吧。瞅瞅她们都出落成什么样了。我们能谈论的,只有我们所携之物,以及我们所取之物。
我们所携之物
基兰加,1959年
利娅普莱斯
我们从佐治亚州的伯利恒来,把贝蒂妙厨蛋糕粉带进了丛林。姐妹们和我都指望在这十二个月的传教期内每人过次生日。老天都知道,母亲预言道,刚果是不会有贝蒂妙厨蛋糕粉的。
不管我们去哪里,都绝不会有人做买卖。父亲纠正道。他的语调表明母亲没能领会这次传教的精神,她对贝蒂妙厨蛋糕粉的担心使她和那些钻在钱眼里的罪人成了一丘之貉,耶稣最烦这种人,后来一发火,就把他们赶出了教堂。不管我们去到哪里,父亲想把事情讲得更清楚些,都不会有Piggly Wiggly这样的超市。显然,父亲认为正是这一点帮了刚果的大忙。而我只要往这方面稍一寻思,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当然,母亲并不想和他唱反调。但一旦明白了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她就会跑到客房里,把她觉得所有能让我们在刚果勉强度日的尘世之物都摆开来查点一遍。都是给孩子们用的,最低限度了。她整天就这样压着嗓门咕哝着。除了蛋糕粉之外,她还积存了十几罐安德伍德牌火腿肉;蕾切尔的象牙色塑料柄手镜,镜背是戴着扑粉假发的女子像;一只不锈钢顶针;一把挺好用的剪刀;十几支2号铅笔;许许多多创可贴、止痛片、止痛搽剂;一支体温计。
现在,我们到了,拖着这么一大堆安全运抵却派不上用场的色彩斑斓的宝贝。我们的货物几乎原封未动,只有止痛片被母亲拿了出来,顶针被露丝梅掉进了茅坑。然而,我们从家里运来的这些补给品似乎已经成了往昔世界的指代:它们显眼地杵在那儿,在我们的刚果之屋里,犹如灯火通明的派对上的装饰品,被无处不在的泥土色的背景衬得十分突兀。当我凝视着它们时,雨季的光线照进我的眼眸,刚果的沙砾亦嵌入我的牙缝,我已几乎回想不起原来那个地方在那里放上这些东西真是再平常不过了只记得一支黄色的铅笔,还有一只放阿司匹林的绿瓶子,就挤在架子高处的许多绿瓶子中间。
母亲想要完备地考虑每一种紧急情况,比如饥荒和生病。(一般而言,父亲也赞同紧急情况一说。因为是上帝将预见的能力唯独赋予了人类。)她从我们的外公巴德沃顿医生那儿弄到了一大堆抗生素。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总喜欢光着身子往外跑,但有两件事仍干得很漂亮:赢棋,以及给我们写处方。我们还带来了一口铸铁煎锅、十包酵母粉、锯齿剪刀、从一把短柄小斧上卸下来的斧头,以及一把铲茅坑用的折叠式工兵铲,七七八八一大堆。这就是我们觉得非得随身带来的全套文明之恶。
来这儿,即便只带上最低限度的行李,也是场考验。就在我们觉得已经全部准备停当、预备动身之际,没承想却得知泛美航空越洋航班只允许带四十四磅行李。每人四十四磅,多一克都不行。唉,我们都被这个坏消息打击得垂头丧气!谁能想到现代的喷气式飞机还会限重?我们把各自的行李都加到一起,包括露丝梅的箱子幸好,她虽然还小,但也能单独算一个人了结果超重六十一磅。父亲审视着我们的绝望,好像老早就料到会这样。他让妻子和女儿们自个儿去想办法,只扔下一句话,要我们想想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们可没有手镜和阿司匹林的需求。
我觉得百合花倒是需要圣经,还需要他那把铲茅坑用的工兵铲。蕾切尔嘟囔着,因为她心爱的梳妆用品被一件件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蕾切尔对经文的理解从未如此透彻过。
但即便我们尽己所能地琢磨百合花的需求,再怎么缩减还是根本无法达标。把蕾切尔的化妆品全拿走也没用。我们再也没辙了。后来,哈利路亚!就在最后一刻,我们得救了。由于疏漏(仔细想想,也很可能仅仅出于礼貌),他们只称行李,不称乘客。南方浸信会传教联盟给了我们这个暗示,没那么直接,只是说别太把四十四磅的规定当回事。于是我们规划了一番。我们出发去非洲的时候,把所有超重的行李都带在了身上,塞在衣服里面。而且,我们还衣服里面套衣服。我们姐妹离开家时,各自都穿了六条衬裤、两件衬裙和背心,里三层外三层地罩上几条裙子,里面还有几条紧身裤,最外面则是晴雨风衣。(大百科全书建议我们要把下雨问题考虑到。)其他物品、工具、装蛋糕粉的盒子等这下子都毫不显山露水或藏于口袋里,或掖于腰带间,我们像是从头到脚地套了层丁零当啷的铠甲。
我们在外面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以期给人留下好印象。蕾切尔穿上了她复活节时才会穿的最得意的绿色亚麻套装,泛白的长发用粉色的宽条发带束起,额头尽露。蕾切尔十五岁或像她自己说的,马上要十六了除了外表,对一切漠不关心。她的教名全名是蕾切尔丽贝卡,于是她自觉可以随心所欲地仿效那个井边处女利百加,《创世记》里说那少女容貌极其美丽,她在取水时遇到了亚伯拉罕的仆人,后者立刻向她奉上了金耳坠作为结婚聘礼。(由于比我大一岁,她就说自己和圣经里利亚的妹妹可怜的拉结没丝毫关系,因为拉结要等上许多年才能出嫁。)飞机上,她就坐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眨巴着兔毛似的睫毛,没完没了地调整她那粉色发带,想让我注意到她为和发带相配悄悄涂了泡泡糖粉色的指甲油。我侧头瞅了眼父亲,我们普莱斯一家占了一整排位子,他坐在另一头靠窗的位置。太阳像一个血红的球悬在窗外。他一直眺望着地平线那边的非洲,眼睛映得通红。蕾切尔很走运,因为父亲此刻正好心事重重。她都这么大了,还曾因涂指甲油受皮带鞭笞之痛。但蕾切尔就是这样的人,试图在离开文明之前犯下最后一桩罪行。照我看来,蕾切尔俗气、讨厌,于是我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风景更棒。父亲认为,化妆和涂指甲油小瞧不得,那是卖淫的信号,穿耳洞也是。
他对野地里百合花的看法也没错。在飞越大西洋的旅途中,六条衬裤和蛋糕粉渐渐变成了令人难以承受的十字架。每次蕾切尔探身去掏手提包时,都得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亚麻外套的胸口,可那儿仍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我现在忘了她在里面藏了哪种居家武器。当时,我不搭理她,于是她就老找艾达聊天。艾达也不搭理她。但艾达从不和任何人说话,所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蕾切尔喜欢取笑一切事物,但主要还是拿家人开涮。嘿,艾德,她轻声对艾达说,要是我们现在来玩阿特林克莱特的家庭聚会,会怎么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林克莱特先生喜欢出其不意地偷袭女士,比如拿来她们的手提包,把包里的东西拽出来展示给电视观众。如果他掏出了开罐器或胡佛总统肖像照一类的东西,观众就会觉得很搞笑。想想看,如果他来摇晃我们,锯齿剪刀和小斧头就都会掉出来。一想到这个,我就神经紧张。而且,我已经开始觉得燥热和幽闭恐惧。
最后,我们终于像牲口一样缓缓地下了飞机,走下舷梯步入了利奥波德维尔的燠热之中。在这当口,只见我们最小的妹妹露丝梅的金色卷发往前一甩,晕倒在了母亲身上。
她很快就在机场里恢复了过来,虽然那里散发着一股尿骚味。我很兴奋,又很想上厕所,可我都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地方,一个女孩该从哪里看起。宽大的棕榈树叶在外面明亮的光线中舞动着。一群群人急匆匆地左冲右突。机场警察穿着缀有多余金属纽扣的卡其布衬衫。相信我,肯定还带着枪。不管往何处看,总能看到个子极小的黑老太吃力地拖着整篮类似蔫蔫的蔬菜的东西挪步前行。还有鸡。三三两两的孩子隐在门口,目标很明确,就是伺机和外国传教士搭讪。他们一看见我们这身白皮肤,就冲了过来,用法语乞讨:Cadeau,cadeau?我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给非洲儿童带任何礼物。也许这里有些人会躲在某个地方的绿色植物后面解决内急,我想着,没准儿机场的尿骚味就是这么来的。
就在这时,一对戴着玳瑁框墨镜的浸信会夫妇从人群中走来和我们握手。他们的名字很奇怪,叫昂德当昂德当牧师和牧师太太。他们来领我们过海关、对穿制服的人说法语。父亲很清楚地谢绝说,我们自己能搞定,但还是很感谢他们的好意。他说得挺客气,所以昂德当夫妇没意识到他生气了。他们继续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就好像我们两家之间都已是老交情了。他们还送了我们一顶蚊帐,得几个人合抱着,但还是拖了老长,就好比喜欢你过了头的初中男友送的一束花,让你好生不自在。
就在我们抱着蚊帐、汗湿了一整套层层叠叠的衣服的时候,他们讲了许多即将成为我们家园的基兰加的信息。唉,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从他们和儿子们搬到基兰加的那天讲起,学校、教堂,一股脑儿都讲了。曾有一段时间,基兰加是个常规的传教驻地,有四个美国家庭,还有位医生每周来访一次。他们说,如今,基兰加一塌糊涂。医生是再也见不到了,昂德当夫妇也不得不搬至利奥波德维尔,好让儿子们受几天正规教育如果还能称得上正规的话,昂德当太太说。其他前往基兰加的传教士的任期也老早就到期了。所以,只剩下普莱斯一家人,以及我们所能召集的一切助力了。他们提醒我们别抱太多期望。我的心却在怦怦跳,因为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期望:丛林里的花,咆哮的野兽。这里有着未启封的荣耀,是纯净的上帝之国。
后来,正当父亲向昂德当夫妇解释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却突然把我们推上一架小飞机,丢下我们不管了。飞机上只有我们一家子和飞行员,而他正忙着调试帽子下的耳机,彻底无视我们,好像我们只是普通货物而已。我们坐在那儿,抱着长长的白色帐幔,像一个个疲惫不堪的伴娘。飞机从树梢上掠过,可怕的噪音弄得我们麻木茫然。用母亲的话来说,我们都累趴了。彻底累趴了,她会说,甜心,可别绊倒了,你都快累趴了,一眼就看得出来。昂德当太太说我们的南方口音很迷人,她大惊小怪,笑个不停,甚至还模仿我们说马上和拜拜的腔调。(莫上,她说,都啥时候了,肥机莫上就要开了!还把拜拜说得像羊叫!)我们的发音简洁明快,同时会拖长元音,但她弄得我们好尴尬。之前我从未寻思过自己的口音,虽然我也知道我们的发音同广播和电视里扬基佬的说话腔调截然不同。坐在小飞机上,我对此琢磨了好长时间。顺便提一下,我还是很想小便。但那时候我们都已晕晕乎乎,无心说话。对严丝合缝地挤在座位上无法动弹的状况,我们也渐渐习惯了。
最后,我们伴随着一股冲撞的力道降落在了一片野地上,地里蔓生着一丛丛黄色的高茎草。我们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父亲由于身材高大,不得不在机舱里佝偻着身子,没法站直。他匆匆说了句祝祷:天上的父,请让我在比属刚果成为你完美意志的强大工具吧。阿门。
阿门!我们应和道。接着他便领着我们穿过弧形走道,步入光亮之中。
我们站着,不停地眨巴眼睛,透过尘雾凝望着百来号黝黑的村民,他们细瘦、沉默,如树枝般轻轻晃悠着。我们在桃子丰产的夏季离开了佐治亚,此刻站在令人恍惚的干燥的红色雾霭中,难以辨明身处哪个季节。穿着这身层层叠叠的衣服,我们定然像极了一家子误入丛林的爱斯基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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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丝梅普莱斯
上帝说非洲人是含的部族。挪亚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中,含是最坏的一个。我们每个人,从家谱往上回溯,都是从他们三个人那儿来的。因为上帝发了一场滔天洪水,将罪人们全淹死了。闪、含、雅弗都上了船,所以他们一点事儿都没有。
含年龄最小,像我一样。他很坏。有时候,我也很坏。等他们全都下了方舟,放走了动物之后,就出了事。一天,含发现父亲挪亚醉醺醺地光着身子,觉得很好玩。两个哥哥用毯子盖住了挪亚,但含却笑得前仰后合。挪亚醒过来后,兄弟俩打小报告对父亲说了整件事。于是,挪亚就诅咒含所有的孩子永生永世当奴隶。他们就是这么变黑的。
在佐治亚,我们家那里,他们有自己的学校,不能大摇大摆地与蕾切尔、利娅和艾达走进同一所学校。利娅和艾达都是天才儿童,可她们还是得像所有人一样进同样的学校,但不是和有色儿童在一起。教堂里那个人说他们和我们不一样,需要也应该和其他人隔开来。乌鸦吉米也那样说,他还立了法。他们不进妈妈带我们去买可乐的白色城堡餐厅,也不去动物园。他们去动物园的日子是礼拜四。这是圣经里说的。
我们这个村子马上就会有这许多白人了:我、蕾切尔、利娅、艾达。妈妈。父亲。总共六个人。蕾切尔最大,我最小。利娅和艾达夹在中间,她们是双胞胎,所以说不定她们就是一个人。但我觉得是两个人,因为利娅到处跑,还爬树,但艾达不行,她身体一侧整个儿都坏了,又说不了话,因为她脑子受过伤。而且,她恨我们所有人。她是倒过来看书的。你只应该恨魔鬼,爱其他每个人。
我叫露丝梅,我恨魔鬼。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叫甜心。妈妈总是那样叫我。甜心,过来一会儿。甜心,别那样做。
在主日学校里,雷克斯明顿让我们最好不要去刚果,他说那儿的土著会吃人肉,会把我们放到罐子里煮,再把我们吃个精光。他说,我可以像个土著那样说话,快听听:乌嘎布嘎布嘎卢嘎。他说那句话的意思是,我要从那个长着黄色卷毛的小家伙身上给自己弄只小腿吃。主日学校的老师,我们的班妮小姐让他别出声。但我告诉你,她可没说他们到底会不会把我们放到罐子里煮,再把我们吃个精光。所以,我也搞不清楚。
到目前为止,我们在非洲还见到了其他白人:开飞机的阿克塞尔罗特先生。他戴一顶帽子,你就没见过那么脏的。他住在飞机场边上自己搭的小棚子里。每次他来刚果都会待在那儿,妈妈说对他来说那住处可够近的。昂德当牧师和他的台台,几年前就开始让非洲儿童去教堂了。昂德当夫妇互相说法语,虽然他们都是白人。我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们有两个儿子。昂德当家的男孩都很高大,在利奥波德维尔的学校上学。他们对我们很过意不去,所以送了很多漫画书给我们,让我们坐飞机时看。当利娅她们在飞机上都睡着了的时候,我把漫画书几乎全都拿了过来。《唐老鸭》。《独行侠》。还有童话故事,《灰姑娘》和《野玫瑰》。我把它们都藏在了一个地方。后来,我觉得很难受,在飞机上吐了起来,吐得背包和《唐老鸭》上都是。我把那本书塞到了坐垫底下,于是我们再也看不到它了。
所以,这些是我们村子里即将有的人:普莱斯一家,独行侠,灰姑娘,野玫瑰,还有含的部族。
蕾切尔普莱斯
呵,我们现在可要遭罪了。从我们一脚踏上这片土地,我就思考起了刚果。我们到这儿来,说是要发号施令的,但我觉得我们什么都控制不了,甚至连自己都管不了。父亲筹划了一场老派的大型祷告会,作为欢迎仪式,以证明上帝已经跟过来了,并且要安居于此,与这里同在。但当我们走下飞机,拖着行李踉踉跄跄地来到空地上时,刚果人全都围了上来主啊!他们还激动地唱起了歌。那是在施魔法,我敢肯定。我们被冒汗的身体熏得够呛。我真应该在手提包里塞几块可以用五天的防臭垫。
我东张西望地寻找妹妹们,想要对她们说:嘿,艾德,利娅,你们不为用黛而雅香皂而感到庆幸吗?你们难道不希望人人都用吗?我没找到双胞胎,倒是看见了露丝梅,这一天里她第二次快要晕过去了。她眼睛上翻,露出一大片眼白。不管是什么让她难受,反正我知道她正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挺过来。露丝梅虽然只有五岁,但固执得厉害,无论什么样的热闹,她都不愿错过。
母亲握着她的手,也握着我的要是在伯利恒的家里,我压根儿忍受不了这种事儿。但在这儿,在汹涌的人潮中,我们是会走丢的。此刻我们就刚好被一大股黑色的人流裹挟而去。灰尘,天哪!你能相信吗,到处都是红色粉笔末般的灰尘,而我最外面套的是那件漂亮的绿色亚麻套装!我能感觉到头发里有沙子。我的头发原本可以说是纤尘不染,现在可要弄脏了。天哪天,这算什么地方啊!我已然打心底里为我本以为生活中铁板定钉会有的抽水马桶、机洗衣服和其他简简单单的东西感到忧心忡忡。
人群拥着我们朝一处四面敞开的棚子走去。棚子的地板很脏,上有遮顶。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儿将成为父亲的教堂。我们真是太走运了,摊上这个由污尘建起的教堂。但我告诉你吧,那个晚上可没有做礼拜这项安排。最终,我们被挤在人群里,站在茅草屋顶之下。当我意识到自己握着的不是母亲的手,而是一只肉墩墩的黑爪子时,差点尖叫起来。那可是个陌生人啊!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干脆放手不管,任尘土在我脚下翻卷。我惊惶地左顾右盼,就像身陷火海的黑骏马一般。后来我总算看见了母亲,她站在父亲边上,身上的白衬衫犹如一面写着我们投降!的旗子。接着,我一个个地找到了妹妹们彩色粉笔似的身影,她们就像派对上的气球,但来错了地方。天哪。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但话又说回来,父亲说不定正志得意满、心满意足呢。赞美耶稣吧,为这场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去迎接的挑战。
我们迫切需要换衣服,多余的内衣和裙子让我们不堪重负。但根本就没这样的机会。完全没有。我们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这群乱哄哄的异教徒之中。我不知道行李箱在哪儿,帆布包也不见了。我的绣花绷子和一把塞在油布套里的锯齿剪刀还挂在我脖子上,被这么推来搡去,对我和其他人都是种威胁。最后,我们总算可以在桌边坐下来了,紧挨在一起,挤得不能再挤,就坐在用粗糙的木头做的油腻腻的长条凳上。到刚果的第一天,我那身缝有正方形祖母绿纽扣的、崭新的、郁金香轮廓的艳绿色亚麻套装眼看就完旦了。我们不得不和其他人密密实实地挤坐在一起,呼吸极其不畅,要是你想呼吸,在这样的处境下,各种各样的细菌都可能感染上。另外一件我们应该带来的东西是李斯特林漱口水:可减少百分之四十五的感冒概率。喧嚷的人声和怪鸟的啁啾轰击着我的耳膜,脑袋都快要爆裂了。我对任何声音都很敏感,如果再加上明亮的阳光,会让我紧张性头痛发作,但至少,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否则,我说不定就要步露丝梅的后尘,晕过去,或者吐得稀里哗啦,那是她当天的两大成就。我觉得后脖颈像是被人捏着,心脏鼓点般怦怦乱跳。他们已经在教堂的一头生了堆火,大火发出呼啦啦的响声,让人心惊胆战。油腻腻的烟雾则像一张网悬在我们头上,浮于茅草顶下。烟味浓烈,不管是什么动物都得被呛死。透过火堆亮黄色的外廓,我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正在被翻转、刺穿,僵硬的四蹄胡乱踢蹬,徒然求生。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我恐怕是要死在此时此地了。不用母亲的手摸,我就能感觉到额头上的汗珠。我想起这辈子迄今为止有好几次,我想着法儿我还是承认算了让自己发热,为了不去上学、不去教堂。如今,一团真切的大火噼里啪啦地捶击着我的太阳穴,此前我求之不得的所有那些发热,终于让我受报应了。
突然间,我发觉捏我脖子的是母亲。她伸直手臂搂着我们四个:露丝梅,我,妹妹利娅和艾达当然,露丝梅个子太小,但利娅和艾达这对双胞胎出落得挺好,虽然艾达因为残疾,个头矮了点。母亲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才把我们抓得这么紧,这肯定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后来我也总算弄明白了,怦怦跳的不是我的心脏,而是鼓点。男人们正在敲木鼓,女人们则在哼唱,高昂而颤抖的音调仿佛满月下疯狂的鸟群。领唱者和其他人用当地语言翻来覆去地唱和着。歌很怪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唱基督教的圣歌,《基督勇兵歌》和《耶稣恩友》,把我听得直起鸡皮疙瘩。我猜他们有唱这些歌的权利,但问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好些女人被火光照耀着,赤裸的胸脯像松鸡下的蛋。她们之中一些人跳着舞,其他人则只是手忙脚乱地烧煮东西,仿佛裸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们走来走去,端着罐子和水壶,全都袒胸露乳,一点儿也不害臊。她们一心忙着摆弄火里的动物,此刻正在撕肉块,再放到罐里和其他东西一起蒸。她们稍一弯腰,沉甸甸的乳房就会甩来甩去,好似盛满水的气球。我移开目光,不去看她们和拽着她们长裙的光着身的孩子。我一直在偷眼瞅父亲,寻思着:难道只有我才会对这些感到惊愕莫名?他眯着眼睛,牙关紧闭,好像马上就要大动肝火,但这团火到底会烧到哪里去,你是绝对不会知道的。通常,会是那么一个地方:你觉得去任何地方都比待在那儿强。
无休无止的所谓圣歌总算呼来喝去地告一段落了,烧好的贡品已从火中取出,放入了勉强可称之为煎锅的容器里,和焖煮的灰色炖汁混在一起。他们把盛在锡盘或碗里的菜砰地放到我们面前,给我们的勺子是用旧了的大号汤勺。我知道这玩意儿决计塞不进我的嘴巴。我的嘴那么小,智齿长得东倒西歪。我环顾四周,想找人换把勺子。可没想到,除了我们一家,剩下的人竟然不管什么样的勺子都没得用!那些人到底怎么吃饭,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们大多数人都还在等着上菜,好似荒野里的鸟儿。他们举着空空如也的金属碗或轮毂盖一样的东西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像敲鼓似的兴高采烈地击打着,听上去俨然一场废品交响乐。每个人的盘子都不一样,露丝梅恰好拿到一只很小的杯子,我知道她心里很不爽,因为那杯子让她看上去更像个毛头孩子了。
在这鼓乐喧腾的当口,有人讲起了英语,我才猛然缓过了神。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围着我们的人都又跳又唱、敲击盘子、像飓风中的树木般挥动着手臂。就在他们烧煮东西的篝火边,一个身着黄色衬衫、卷着袖子、肤色黝黑的男人朝我们打着手势,声嘶力竭、瓮声瓮气地喊道:欢迎!欢迎你们!
他身后还有个男人,年纪更大,一身行头古怪离奇。他戴了顶大礼帽和一副眼镜,身着布衣,嗖嗖地来回甩动一根兽尾。他用当地语言低吼了几句,所有人便立马静了下来。
普莱斯牧师夫妇和你们的孩子!穿黄衬衫的年轻人喊道,欢迎参加我们的宴会。今天,我们宰了头山羊,庆祝你们的到来。很快,你们的肚子里就会填满我们这儿的富富和霹雳椒。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些半裸女人便鼓掌欢呼起来,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对那头死山羊的垂涎之情。
普莱斯牧师,男人说,请为这场宴会致几句辞吧。
他做出让父亲上前去的手势,但父亲似乎根本无须邀请。他早已站上了椅子,看上去有十英尺那么高。他没穿外套,这倒没什么稀奇,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只要布道正酣,经常会把西装一扔了事。他那起了褶子的黑色裤子被皮带束得很紧,但胸膛和双肩却显得硕大无比。我差点忘了,他那件整洁的白衬衫底下还揣着不计其数的致命武器呢。
父亲慢腾腾地将一只胳膊举过头顶,俨然罗马帝国时期的神祇,正准备抛下雷鸣和闪电。每个人都仰视着他,微笑,鼓掌,高举的手臂在头顶、裸胸的上方挥动。接着,他就宣讲起来。与其说这是场演讲,还不如说是场酝酿中的风暴。
主将乘着他嗓音低沉,极具震慑力,疾驰的云彩而来,驾临埃及。
乌拉!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可我心里却打了个结。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副表情,哦,天哪,好像在说摩西要从西来山上轰然而下,用十种簇新的方式来摧毁你的生活。
驾临埃及!他的布道声犹如起伏跌宕的歌声,忽高忽低,忽而更为高亢,忽而更为低沉,来回反复,似一把锯子正要锯开树干。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光,父亲顿了顿,狠狠地扫视全场,他的光已经降临。
他稍作喘息,再次开讲,吟诵之际极其轻微地摇晃着:主派遣他的仁慈天使驾临,他的神圣使者来到平原上的城市,罗得就在那儿,居住于罪人中间!
欢呼声渐渐止息。此刻他已成万众瞩目的焦点。
罗得对聚于他门前的罪人说,众弟兄,请你们不要作这恶事!因所多玛的罪人们怀着满腔恶意想要进他的家。
我发起抖来。我当然知道《创世记》的第十九章,他经常让我们抄写这一章。我很厌恶罗得要把自己还是处女身的女儿献给那帮罪人的那部分内容,他让那些罪人对他的女儿们胡作非为,好让他们忘记那两个正在他家做客的天使,免得天使受了惊扰。这算是哪门子交易啊!他那可怜的老婆当然会变成盐柱啦。
但父亲略过了所有这些内容,直奔可怕的结局而去:主的使者剿灭了罪人,那些人对眼见到的上帝不闻不问,对自己的赤身裸体也毫不在意。
然后,他停了下来,纹丝不动。他抬起一只大手伸向会众,牢牢吸引着他们,再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火堆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悬垂的大乳房平摊在胸前,像是用熨斗熨过,但她显然不在意。她背着个孩子,孩子长长的腿跨在她的髋部,她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挠着孩子的短发。她紧张地环顾左右,因为这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随着父亲苛责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她的裸体。她屈了屈膝,把那老大不小的孩子往上拱了拱。孩子的脑袋耷拉着,头发像一蓬红色的草窠,神情茫然。那母亲就这么站在聚光灯下,久久沉默,脑袋因恐惧和迷惑而微微后仰着。最后,她转过身,拿起一柄长勺,捅了捅正在炖菜的罐子。
对赤身裸体毫不在意,父亲重复了一遍,也从不检点黑暗的灵魂!我们要毁灭这地,因这城内罪恶的喧嚣在耶和华面前甚大。
再也没人唱歌、欢呼了。不管他们是否理解了喧嚣为何意,反正现在他们是不敢造次了。他们甚至不敢呼吸,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你得信我,父亲的语调能起到很大的效果。背着孩子的女人仍背对着人群,侍弄着食物。
罗得走了出去,说与那些值得被救的人听。现在,父亲用起了和缓、轻柔的语调,罗得对他们说,快离开这黑暗之地吧!快起身进入那光明之地吧!
哦,主啊,让我们祈祷吧,他的这句结语让人倏然间又返回了尘世,主啊,请允许我们这儿的贤人从恶行中起身,走出黑暗,进入圣父的美妙光亮中。阿门。
所有脸孔都聚焦于父亲身上。他们仿佛都是闪耀光泽的黑色植株,而父亲的红发脑袋就是太阳。之前,他们的表情从快乐慢慢过渡到了困惑,继而又变得沮丧。此刻,随着魔咒解除,人们便又开始嘟嘟囔囔,走来走去。几个女人撩起裹身的纱笼,系在身前,遮住胸部。其他女人则把她们光屁股的孩子聚拢来,把他们带到外面的黑暗中去了。我猜他们应该是不吃晚饭就回家睡觉去了。
我们脑袋上方的空气变得无比宁静。听不见一丝其他声响,只有外面又黑又深的夜里蝈蝈的叫声。
好了,现在没事可干,只能吃饭了。所有人都盯着我们,我和妹妹们拿起了大金属勺。他们放在我们面前的是道炖菜,入口毫无滋味,嘴里就是一坨坨湿乎乎的东西,我得把它们嚼成胶状物才行。一旦开始吃,刚咬第一下,我的舌头就慢慢烧灼起来,越烧越凶。烧灼感从里侧炙烤着我的耳鼓。泪水涌上眼眶,我实在咽不下去了。我感觉这将是一场大哭的前兆,作为一个女孩,我只希望能在这一年办一场开心的十六岁生日派对,穿上一身马海毛套装。
露丝梅呛得厉害,脸色难看之极。母亲凑过去,我以为是要帮她拍背,但她只是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悄声道:孩子们,礼貌点,听见了吗?妈对不住你们,但要是你们吐出来,我就打得你们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这话的竟然是母亲,我们长这么大,她从未动手打过谁!哦,我算是看清楚形势了,就在那儿,就在我们到达非洲的第一晚。我坐在那儿,鼻子呼着气,嘴里塞着难吃至极的东西,烧灼难忍,还有根死山羊焦皮上的硬毛。我紧闭双眼忍耐着,但即便如此,泪水仍悄然而下。那些让我们一家人来到这片暗黑海岸的人,我为你们犯下的罪过哭泣。
艾达普莱斯
日出让人心痒难耐,恶眼让人昏昏欲睡:这就是清晨的粉色刚果。任何清晨,每天清晨。在鸟雀的啼啭声中,灿烂的玫瑰色的空气伴随着早饭的灶火泛出一缕缕酸味。一道夯实的红土地所谓的路平展地铺在我们面前,理论上可以到达某个远方。但以我的艾达之眼看来,它被切割成了方形和梯形的碎片,因高大的棕榈树树干在其上投下细瘦的黑影。透过艾达之眼,世界充满了惊奇,色彩和形状都争相博取半脑人的关注,争奇斗艳,从未停歇。踏上坑坑洼洼的路面,丛林小公鸡自灌木丛中信步走来。它们提起小爪,扬扬自得,好似浑然不觉那些两条腿的猛兽就要把它们的老婆抓去当奴隶了。
刚果在世界的中央绵延展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正好都是六点钟。清晨带来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夜幕降临之前自行消解:公鸡踱回森林,火堆熄灭,鸟儿咕咕叫唤,太阳沉没,天空开始流血、昏厥,渐趋黑暗,万物销声匿迹。灰烬归于灰烬。
基兰加村沿奎卢河而建,都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泥坯小屋,旁边有一条蜿蜒如蛇的红色土路。村子周围耸立着高大的树丛和竹林。利娅和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串用乱七八糟的各种珠子胡乱串成的珠链。我们争抢的时候,它就会断开,散成一堆弯弯绕绕、七零八落的东西,落到尘土里。而这就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基兰加的样子。每一座红色的泥坯小屋都蹲伏在红土院落的中央,村子的地面如砖块一般寸毛不生。有人告诉我们,伺机杀死我们的朋友蛇的好方法就是等它们探头的时候动手。所以基兰加就是片绵长低矮的贪吃蛇空地。一长排土屋全都面东跪伏,像是祈求自己不至于倒塌绝对不是面朝麦加,而是面向村里唯一的道路、河流,以及隐于其后的粉色日出奇景。
最近大宴宾客的那座教堂建筑就坐落在村子的一头,另一头是我们的住房。所以在普莱斯一家散步前往教堂的一路上,我们能大摇大摆地瞅瞅每一户村民的家都是什么样的。每栋房子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和茅草苫的顶。这样的屋顶下本应住着鲁滨孙克鲁索那样的人。但这儿没人会待在屋顶下。而在前院世界是座舞台,赤脚下满是硬邦邦的红土疲惫的瘦女人穿着你能想象到的各种破衣烂衫,消沉沮丧地用小木棍捅着小火堆煮饭。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朝惊恐万状、左冲右突的小山羊扔石子,驱赶它们到土路的另一头。有些山羊还会蹑手蹑脚地回来,于是再次被逐开。男人们坐在桶上,盯着任何一个经过的人发呆。过路者通常是个女人,慢慢沿路走来,脑袋上纹丝不动地顶着层层堆叠的一捆捆东西。这些女人犹如奇妙的不倒柱,在挑战重力的同时,也显得十足的百无聊赖。她们会坐下,站起,聊天,朝醉酒的男人扔小棍子,把背上的孩子拽到前面来喂奶。但不管做什么事,她们头顶层层叠叠堆得老高的东西都完全不会掉落。她们就像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舞台的芭蕾舞演员。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女人们无论是离开大敞着的院子去田里干活,还是有事出去,都得首先把自己打扮齐整。为做到这一点,她们即便已经穿了件裹身裙,仍会去房子里拿出一块很大的布料,在裙子外面再裹一圈罩住双腿,直抵脚背穿成筒形的窄纱笼,再在裸露的胸脯下方打结系住。布料上的图案都很亮丽,搭配得又着实大胆,让我回味不止。比如,粉色的小格纹花布配上橘色的大格纹花布。色彩的择取并无定准,不管你觉得她们漂亮还是可怕,反正确实能让那些女人显得不那么疲惫沮丧,而更喜气洋洋一些。
基兰加盛装人群的背后,那一间间屋后冉冉升起的,是一片长得高高的象草。丛生的象草组成一堵高墙,掩住了我们的视线,只能张望到远方。悬于高墙上方的午后太阳是远处的一粒粉色圆点,蒙着白色的雾气。就算盯着看,也不会致盲。真正的太阳照耀着的真正的土地似乎在别处,与这儿相距遥远。而在我们东边,河流的后面,是一座座起着褶子的墨绿色高山,彼此层叠,犹如一块硕大的旧桌布,渐渐没入雾茫茫的浅蓝色之中。乍看就像末日审判的场景。母亲说着,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额头。
这地方就像故事书里写的一样。我的双胞胎姐姐利娅就喜欢来句回应。她睁大双眼,把短发别到耳后,仿佛想让自己把每一个细节都听得看得更真切。我们普莱斯一家就要住在这儿啦!
接下来说出观察心得的是我的妹妹露丝梅:这儿的人牙齿都不多。最后,是蕾切尔:天哪天,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把我叫醒吧。普莱斯一家就这样品评了一番。除了艾达。艾达没有做出评判。只有我不会讲话。
就我所见,天父会代我们所有人讲。此刻,他却说得不多。他带的锤子足有两三磅重,结果丝毫派不上用场。因为在泥巴筑屋、茅草苫顶的基兰加村,根本就见不到钉子。那座当教堂和学堂用的全敞开式建筑是用混凝土砖砌的柱子搭起来的,柱子撑住了棕榈叶和猩红色的开得云蒸霞蔚的九重葛的屋顶。但现在,整栋房子看上去或多或少是被它自身的衰朽嵌合到了一起。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用泥巴、茅草顶、水泥和疯长的藤蔓搭起来的。利娅迫不及待地帮他四处找活干,但任何地方都没有需要敲敲打打的玩意儿。对天父来说,这肯定会带来莫大的失望,因为他不做弥撒的时候就喜欢修补修补东西。
但我们还是要待在这儿。丛林飞机把我们扔到旷野上后,就立即飞走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往返了,只有等这架飞机再次出现。我们问穿过村子的土路通往哪儿,得到的回答是一直通向利奥波德维尔。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那条路上处处可见凌乱的硬泥辙印,看上去就像暴风雨期间冻结成块的海浪。天父说附近没多远说不定就有沼泽地,连战舰都能吞没,更别提什么车子了。我们也确实在村里看见了车子的残迹,但它们就像从墓地里挖出来的残骸如果有人有这种消遣癖好的话。我的意思是:那车子的各部件已死,已锈烂,散落四处。不管做什么用,反正是再也不能当交通工具了。一天,我们和天父出门,他指着一只置于火堆上正煮着某家人晚饭的盖子给我们看,要给女儿们长长知识,他告诉我们那是汽车化油器的空气过滤盖,而吉普车的消声器则被六个男孩子拿去当鼓敲了。
奎卢河是这儿的通衢大道。奎卢这个词没有一个词跟它押韵。序曲差不多,但不完全押得上。奎卢。这条可疑的逃生之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就像耳边只播放了一半的乐节。
天父声称可从这儿沿奎卢河顺流而下,一直到它汇入刚果河;而上游,你只可能走到高悬如画的大瀑布那儿,它就在我们南边轰鸣。换句话说,我们几乎来到了地球的尽头。有时候,我们确实会看见一艘孤零零的船驶过,但只搭载附近村落和这里这个一模一样的村民。为了获取来自蕾切尔所说的那片我们已远离的领地的新闻、信件或迹象,我们都在翘首期盼着粗枝大叶的飞机驾驶员埃本阿克塞尔罗特先生。就下面的行事方式而言,他还算比较可靠:如果他们说他礼拜一会来,他就会在礼拜四、礼拜五出现,要么根本就不来。
如同村里的土路与河流,这儿没有任何地方会真正通向终点。刚果只是一条漫长的小路,带着你从某个隐秘之地去往另一处隐秘之地。棕榈树矗立于路边,像是个子极高的女人,惊恐万状、毛发倒竖,错愕地俯视着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走上这条小路,虽然我走不快,也走不好。我的右侧身体不听使唤。我出生时,半侧大脑就像梅干那样干巴巴的。由于某种意外,那一半大脑缺血。我的双胞胎姐姐利娅和我从理论上说一模一样,恰如理论上我们都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利娅和艾达生命初现时,犹如完美的镜像。我们长着同样的深色眼眸、栗色头发。但现在我是个不伦不类的瘸子,她却仍完美无缺。
唉,我能轻易地想象出那意外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起在子宫里蹬腿伸腰,突然利娅转身宣布,艾达,你长得太慢了。我要吸收全部营养,继续前进。她越长越壮, 而我越长越弱。(是的!耶稣爱我!)所以,在母亲子宫这座伊甸园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被我姐同类相食了。
我的状况,医学上叫作偏瘫。偏指一半,半球,走一步退半步,说一半藏一半。瘫指无法动弹。我们出生时的情况相当复杂,亚特兰大的医生对我不对称的大脑下了许多诊断,其中就有韦尼克失语症和布洛卡失语症。于是在圣诞前夜,他们让我父母带着只剩下一半的完美双胞胎从冰雪路面上驶回了家,还预言我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学会读书,但绝不可能说话。我父母泰然自若地面对了这一切。我敢肯定牧师对他心力交瘁的妻子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能清楚地看出,有了这两个紧随着第一个来到人世的女孩,如今我们家已经有太多的女人嚼舌头了。他们那时候还没生露丝梅,但确实养了条爱吼的母狗,天父喜欢说它是教堂里多余的女高音。还管它叫压断骆驼背的那条狗。天父说不定把布洛卡失语症当作了上帝发给手下最好员工之一的圣诞节红利。
我倾向于不去理会医生的预言,而是专注于自己的想法。沉默有许多好处。当你不说话时,其他人就会把你当作聋子或弱智,于是很快就会显露自己的弱点。我只是偶尔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打破平静:如果不放声大喊,就会在混乱中被遗忘。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被遗忘的。我在笔记本上写作、画画,读任何想读的书。
的确,我讲话的能力比不上我思考的能力。但就我所知,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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