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理查德沃林 Richard Wolin,著名思想史家,哈贝马斯弟子,纽约城市大学杰出教授。主要著作有《存在的政治》《文化批评的观念》《海德格尔争论集》《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重访法兰克福学派》等。
译者:阎纪宇,台大硕士,资深媒体人、翻译家。曾任《中国时报》国际新闻中心主任、《发现》栏目编译。译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等。
本书探讨的主题令许多人讳莫如深,它重新检视了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与右派政治复杂的历史,以及两者关系对当前政治的影响。
有些人一厢情愿地认定,法西斯主义是一种反智现象,只能吸引罪犯与恶徒。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已然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当年欧洲大陆有许多知识分子精英,争先恐后地跳上法西斯主义的政治列车。毕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之后,民主政治的信誉已经沉沦到史无前例的谷底。我们不妨列举几位法西斯主义在文学与哲学领域的支持者,但他们只是冰山一角:恩斯特荣格尔、戈特弗里德贝恩、马丁海德格尔、卡尔施米特、罗伯特布拉西亚克(Robert Brasillach)、皮埃尔德里厄拉罗歇尔Pierre Drieu La Rochelle 18931945,法国小说家、散文家,著有《吉尔》。编者注(本书以下脚注均为编者所加,不再注明)、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LouisFerdinand Cline 18941961,法国著名小说家,被誉为法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其反犹思想而颇具争议,代表作有《茫茫黑夜漫游》《死缓》等。、保罗德曼 Paul de Man 19191983),比利时结构主义文学家及批评家。、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 18851972),美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乔瓦尼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 18751944),意大利哲学家,新黑格尔主义者,倡导行动唯心主义。、菲利波马里内蒂Filippo Marinetti (18761944),未来派艺术家。、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他常被视作贝尼托墨索里尼的先驱,在政治上颇受争议。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W.B.叶芝与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 (18821957),英国小说家、画家。生于加拿大。曾在伦敦和巴黎学习绘画,后创建了旋涡画派。作为作家,他曾因极端的社会和政治观点而饱受攻击,但作为艺术家,他被认为是最伟大的肖像画家。。再者,着眼于法西斯主义经济根源的马克思主义的诠释,已经一蹶不振,因此我们对于极右派政治的思想渊源,实有必要重新进行严肃地探讨。
知识分子与极右派的历史瓜葛,在许多方面影响了当代的政治话语。欧洲的极右派政党如约尔格海德尔(Jrg Haider)的奥地利自由党(Austrian Freedom Party)与法国让-玛丽勒庞JeanMarie Le Pen的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在20世纪90年代的选举中大有斩获。带有种族中心与本土主义色彩的政党,也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比利时及几个刚解放的东欧国家趾高气扬。因此评论家必然要一探究竟:法西斯主义的幽灵是不是已再度出现?
在学术领域,后现代主义向来受到尼采、海德格尔、莫里斯布朗肖、保罗德曼等人学说的滋养,这些人都预示或实际沦为所谓的法西斯主义狂热知识分子。可想而知,一幅令人忧心的景象已经出现:20世纪30年代的反民主风潮正在死灰复燃,只不过这一回它是托身在学院左派的羽翼之下。这种渊源传承令人忧心忡忡,似乎再度印证了一句历史悠久的政治格言:物极必反(les extrmes se touchent)。
势力庞大的后现代主义在今日似乎已陷入困境,除了画地自限的学术界之外,它的挥别理性(farewell to reason)计划一直未能落地生根。它大胆宣示人类解放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s)已然结束,却并未获得广泛接受。更有甚者,当年以言论和行动激发1989年革命的东欧国家异议人士,已经成功地运用人权的论述来摇撼极权统治。借由这种方式,一度被文化界左派贬抑为美国霸权工具的西方人道主义,再度整装出发。
本书批判后现代主义另有一番目的。我关切的重点在于:就某个层面而言,后现代主义对于理性与真理的敌视,在学理上站不住脚,在政治上也是自废武功。它对逻辑与论证的不信任已走上偏锋,导致其信徒茫然无所适从,一遇上道德与政治问题就束手无策。为了实践新尼采主义(neoNietzschean)怀疑的解释学(hermeneutic of suspicion),理性与民主被降格为无法信任的对象,从而导致政治上的无能为力:放弃在人世间采取有效行动的能力。专为一群门徒量身打造的秘传理论,恐怕会沦为虚有其表的做法,本身之外别无目的。
本书论及后现代主义时,主要是指涉前文所述最后一种现象:以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尼采)、主权(sovereignty,巴塔耶)、另一个开端(other beginning,海德格尔)、延异(diffrance,德里达)或身体和快感的差异经济学(different economy of bodies and pleasures,福柯)之名,来否定现代性知识和文化上的预设。
于纽约市2003年4月
第一章 查拉图斯特拉进军好莱坞
论后现代的尼采诠释
横渡卢比孔河
终于,尼采彻底崩溃。1889年1月3日那天早上,尼采离开都灵的寓所之后,走到卡洛阿尔贝托广场(Piazza Carlo Alberto),看到一辆出租马车的车夫正凶狠地鞭挞一匹马。尼采扑上前去以身护马,却昏厥在人行道上。奥韦尔贝克先前刚接到尼采又一封满纸荒唐言的信函(下令枪决所有反犹太分子),闻讯后立刻赶赴都灵,试图挽救这位神智已经错乱的好友。奥韦尔贝克乘火车抵达之后,发现尼采一个人蹲在寓所的角落,手中紧抓着《尼采反对瓦格纳》一书的校样,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尼采站起身来拥抱老友,开始歇斯底里地啜泣,然后又瘫了下去。奥韦尔贝克眼见好友病入膏肓,也不禁悲从中来。
任何人只要认真检视近数十年来的尼采研究,就一定会注意到,他的政治思想受到莫名其妙的封锁禁锢。如今人们眼中的尼采只是一个美学家:一个文化人(Kulturmensch)、一个致力于风格的作家,一如同时期的波德莱尔、福楼拜与马拉美。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尼采曾屡次强烈批判为艺术而艺术,视之为一种了无新意的浪漫主义。无关政治的尼采迷思于焉诞生对于一位将最后五年生命投入一部名为《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巨著的思想家,如此的形象转变实在奇特。
在《瞧!这个人》一书中,尼采将自己描述为最后一个反政治的德国人(the
last antipolitical German),然而这句名言经常遭到误解。11其实尼采本意是拒斥当时欧洲政治人物热衷追求但却粗俗不堪的实力政治(Machtpolitik),俾斯麦正是他批判的对象之一。然而尼采还是为查拉图斯特拉的人间化身提供了其他的选择。19世纪80年代,他的政治思想一路推向大政治(Great Politics)信念,并上溯至罗马、雅典与拿破仑等历史帝国。尼采一方面是追求文化辉煌成就的使徒,但另一方面也是权力、残酷与战士精神的坚定捍卫者,一心向往历史上几位形象较为正面的暴君,诸如亚历山大大帝、恺撒与拿破仑。后世诠释者将尼采思想美学化(其实也就等于麻痹化)时会引发一个问题,就如同他自己在《遗稿》(Nachlass)中指出的,对他而言,征服事业与文化兴盛如影随形:新哲学家只可能与一个统治阶层联袂崛起,代表其最高层次的精神成就。这时统治全世界的大政治也将应运而生。
近年来,尼采思想的后现代解读已经跃为正宗,较为实质、宏观的探讨自然遭人厌弃。这种发展态势主要应归因于法国尼采学的影响。尼采作品的大行其道,可说是战后法国知识界最重要的一项发展。文森特德贡布(Vincent Descombes)在《当代法国哲学》(Modern French Philosophy)一书中描述法国知识界从马克思到尼采的重大转变:这个世代焚毁了过去崇奉的偶像,将辩证法贬斥为最高层级的幻象,为了寻求解脱,转而倚赖尼采。19在20世纪60年代的十年间,原本以笛卡尔、康德及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为正宗的法国知识界,转而集体投靠查拉图斯特拉的积极虚无主义信念。一直到最近,法国本土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勃兴,这股思想潮流才开始退却。吕克费希(Luc Ferry)与阿兰雷诺(Alain Renaut)的《为什么我们不是尼采信徒》(Why We Are Not Nitzscheans)一书,正是新观点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