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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神迹》的诞生
以我们目前对马克布洛赫的了解,在他及各通讯人的信件可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细节甚至新发现之前,我们可以说,《国王神迹》的构思历时十二年左右,且得益于三段主要经历:两段经历属于智识范畴,而在这两段经历中间是一段生存体验。[3]
第一段经历是以巴黎梯也尔基金会为舞台。1908年马克布洛赫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获得历史教师资格;1909年至1912年,他在梯也尔基金会带薪从事研究。此后他经历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军队中四次立功受奖,荣获十字勋章,最终以上尉军衔退役。
最后是斯特拉斯堡大学文学院的环境,在这里他于1919年12月?[4]?被提名担任教职,1921年成为教授。
马克布洛赫的研究活动开始于19111912年。他发表了最初的一些论文。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些研究一直显示出三个明显相互关联的兴趣中心。首先是中世纪封建社会的惯制史,特别是封建体系中王权的地位和农奴的地位这是一项研究的第一步,战后按照有利于参加过一战的大学教师的规定,这第一步将告中止,形成论文《国王与农奴:卡佩王朝史的一个篇章》的雏形。随后,他进入了历史地理学研究的范围,其研究对象是一个地区即法兰西岛。自维达尔德拉布拉什及其学生,历史地理学对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法国新历史学派产生了巨大影响。最后是第一篇关于研究方法的论文,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夜,在亚眠中学颁奖典礼上发表的鲜为人知的简短演说:《历史批判与证据考证》。
在最初的这些论文中,1912年问世的一篇《旧封建法中臣服关系的解除方式》值得特别关注。[5]?在这篇论文中,马克布洛赫描述了一种封建仪式,这就是表示臣服关系破裂的掷麦秆或有时出现的折断麦秆(exfesticatio)的仪式。马克布洛赫由于对往昔惯制中的仪式具有早熟的兴趣,而且面对的是法国历史学家和中世纪法律史家近乎全然一致的漠然态度〔两处注释提到加斯东帕里斯(Gaston Paris),一处暗示雅克弗拉克(Jacque Flach)〕,所以他转向了从事中世纪法律研究的德国史学家当时这些人正在从事民族志(ethnographie)和比较语言学研究恩斯特冯莫伊勒(Ernst von Moeller)的一篇文章,特别是卡尔冯阿米拉的名作《日耳曼象征意识中的条棒》(M. Karl von Amira, Der Stab in der germanischen Rechtssymbolik)。[6]
梯也尔基金会的三人小组
当时马克布洛赫在哪里呢?继19081909年在德国的柏林、莱比锡等地各大学游学之后,他完成了在梯也尔基金会的活动。在梯也尔基金会,他重逢了在高等师范学院读书时的两位故交,路易热尔内(Louis Gernet)和马塞尔葛兰言(Marcel Granet)。热尔内于1902年入高等师范学院,研究希腊史;葛兰言是汉学家,与他一样于1904年入高等师范学院。三位年轻学者组织了一个研究小组。葛兰言对两位朋友的影响似乎特别大。他提出问题的方法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使汉学研究耳目一新,有助于路易热尔内和马克布洛赫转向更宽广的视野比研究古希腊和中世纪西欧的传统史学更宽阔的视野。就在1924年《国王神迹》出版之前,马塞尔葛兰言已出版《中国古代的节日与歌谣》(1919年)、《中国人的宗教》(1922年),开始进行引导他完成两部综合性巨著《中国文明史》(1929年)和《中国思想史》(1934年)的思考和研究。他也写完了《中国封建制度史》,于1932年在奥斯陆出版。而在前一年马克布洛赫出版了《法国农村史》。他曾在布洛赫之后作为客座学者,在挪威首都的研究所从事文明比较研究(马克布洛赫在1930年《年鉴》杂志第8385页做过介绍)。在最初阶段,葛兰言的著作使得马克布洛赫坚定了其兴趣,研究历史上的仪式与神话、礼仪和传奇、比较集体心理、思想体系及社会信仰。[7]
路易热尔内后来的教学活动长期局限于阿尔及尔大学(他确曾在这里接待过年轻的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他与他的著作被该大学盛行的希腊研究风气可耻地边缘化了,但他的思想和方法仍然接近马克布洛赫。1917年热尔内出版了《希腊法律思想和伦理史研究》(Recherches sur le dveloppement de la pense juridique et morale en Grce)。他与安德烈布朗热(Andr Boulanger)合写的研究希腊化时期的综合性巨著《宗教中的希腊神灵》(Le Gnie grec dans la religion)于1932年出版,该著作引起的反响要到1970年再版时才显现出来,这时他死后结集的论文集《古希腊人类学》(Anthropologie de la Grce antique,1968年出版,1982年再版)最终允许人们估量他的研究规模,理解他对研究古代希腊历史人类学的当代法国各大流派(让-皮埃尔韦尔南、皮埃尔维达尔纳凯、马塞尔德田讷、韦尼德列日、尼克尔洛罗、弗朗索瓦阿图格等等)所具有的影响。马克布洛赫(及葛兰言)与热尔内的讨论,让他更深刻地关注种族法律思想、神话、仪式,以及敏锐且审慎的比较研究法。[8]
第一次世界大战
然后是第二段经历:亲历19141918年的战争。这段经历对马克布洛赫是异乎寻常的意外事件。他在战争第一年写下的回忆录,以朴实的笔触与强烈的爱国热情,表达了对士兵每天经历的惨剧与苦难的深切感受,对战士生活中肮脏、残酷的现实难以掩饰的忧虑。但是,他总是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这使他在投入最激烈的行动之前,与行动保持距离,充满人性地注视着周围的人及他自己,尽管没有得意之感。他不断地力图以史学家的身份思考正在目睹的和已经目睹的一切。他记载了1914年9月10日参加战斗第一天的情形:好奇心如影相随,萦绕在我心中。好奇心是历史学的第一刺激源,在这种好奇心的鼓动下,他立即为自己增加了一份工作:根据记忆进行研究。他每天在记事本上记下一天之中发生的事件,直到1914年11月15日他负伤和患病,难以在这个记事本做征程记录。1915年初,一场重病让他不得不撤回后方,接受恢复性疗养;他赶紧撰写回忆录,不愿意依赖记忆:记忆在过去进行过在我看来通常不太合理的拣选。作为史学家,他回忆了这场战争的最初五个月,从亲身经历中得出了结论。他大致勾勒出了1940年在《奇怪的败北》中重新讨论的一些主题。[9]?但是,对他而言,重要的是有关心理学的内容:军官与士兵们的个人心理、军人团体的集体心理。[10]
卡洛金兹堡以高度的洞察力和敏锐感揭示和分析了《国王神迹》脱胎于19141918年战争经历的问题。在这场战争中,马克布洛赫目睹了一个准中世纪社会的重现,一种向野蛮和非理性心态的倒退。在他看来,传回后方的主要是一些虚假消息,这些虚假消息的传播,启发他写成了非常著名的文章之一:一位史学家对战争虚假消息的思考。[11] 在这篇文章里,他特别说明检查机关如何由于不信任它强制检核的作品,造成口头传说传奇和神话的古老源头的惊人复生。战争还为这位史学家提供了直接观察中世纪历史所不可缺少的方法:由于采取过去不敢设想的大胆行动,检查机关极鲁莽的实验者消除了几个世纪的隔阂,将前线的士兵重新带回到了旧时代的信息手段与精神状态:面对报纸、传单、书籍。但是,这位史学家面对虚假消息传播所产生的怀疑态度并没有涉及法律、经济、宗教的历史,也几乎没有涉及集体心理史:历史中最深层的东西应该是最稳定的东西。所以,《国王神迹》是潜入深层历史的作品。[12]
马克布洛赫在著作的末尾对国王奇迹所做的判断是:一种巨大的虚假消息。1932年他再次使用这个词语,用以说明乔治勒费弗尔的另一部心态史名著《1789年大恐慌》所研究的现象。[13]
战争体验强化了马克布洛赫的信念:不理解现在就注定不理解历史,同样正确的是,需要以理解现在去理解历史,这一点他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中再次提到。对他而言,回溯法(mthode rgressive)的重要性正在于此。19141918年士兵与民众的心理状态,可以阐明中世纪(18世纪以前)人们面对国王奇迹的态度。
无论如何,撰写《国王神迹》的研究计划,是在大战期间形成于这位年轻史学家的头脑中的。他的同事夏尔-埃德蒙佩兰(Charles-Edmond Perrin)披露说,1919年2月,有次去孚日山做集体远足(当时他们还没有复员),马克布洛赫对他说,待我完成农村史研究之后,我将着手研究兰斯地方国王圣化礼中的涂油礼[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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