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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80后实力派小说家陈再见长篇新作
一个失踪的“傻子”决定去死
一部南国小城里的《沉默的真相》
少年失踪 雷管炸车 盐田白骨 宗族械斗
灵魂救赎的“红与黑” 人心迷局的“罪与罚”
在生与死中,争得活着的价值与伟大
《骨盐》是我写得比较畅意的长篇小说——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我对顺境的东西总是充满好感和信任。这是我比较信任的作品,它拥有刑侦小说的外壳,以四个视角互补和递进的方式叙述一个好看的罪案故事。故事本身就应该具有话语权,苦难与仇恨,罪恶与救赎,无论是正面表达还是旁逸斜出,它们都远在故事之上,是小说之所以称之为小说的那一部分隐秘的理由。
——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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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骨盐》是80后实力派小说家陈再见的长篇新作。本书分为四章,分别以唐叶修、马可君、唐雄和唐宁国四个人的经历为线索,补全了一个发生在南国小城边缘的故事。唐叶修的弟弟唐宁国从精神病医院逃走了,为了寻找失踪的弟弟,唐叶修选择了报警。在警察马可君的步步追查下,唐家曾经的一段苦难经历逐渐浮出水面,苦难的源头直指海东城当地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商唐雄——二十年前,唐叶修和唐宁国的父亲在一起宗族械斗中被唐雄打死。长大后的唐宁国自制雷管为父报仇,却误sha了唐雄的司机,坐牢八年后又被强制转入精神病医院,成了一位“精神病患者”。唐叶修则在父亲死后选择以沉默面对现实,并接受地方政府的资助读了师范大学,成为了一名英语老师。原本只想过平静生活的她,因为弟弟的失踪不得不开始正视曾经的痛苦回忆。“有些事情,年月久远,早就变了模样,小说家也无法将它们恢复原貌。”这一次从医院出逃的弟弟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引导姐姐找到二十年前埋在盐埕地下的一具无名尸骨,让曾经的另一段罪恶重见天日。马可君作为一位外乡人,处在海东城复杂交织的人际网外,本是调查事件的绝最佳人选,但面对“唐宁国失踪案”和“盐埕地白骨案”,以及善恶难辨的唐雄,秉持正义之心的他也感到了绝望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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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陈再见,1982年生,广东陆丰人,现居深圳。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钟山》《作家》等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省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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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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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只有大桥才能跨越海湾
第二章陌生人来自外乡
第三章所有事物一样的白盐
第四章姐姐,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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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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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车停在海东大桥,站在桥上往下望,是一片闪着银光的盐埕地,曝盐人弓着黝黑的脊背,从高处看,像是牵线木偶,湮没在银光里,时隐时现。
唐叶修摘下眼镜,眯起一双近视眼。盐埕直接变成了一片白光,有几个黑点在蠕动,像是梦里见到的情景。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伤感,就像当年父亲总是端坐在案头发呆,目光空滞地盯着屋里某个不确定的物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分明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哀伤。这几乎成了唐叶修对父亲的唯一印象,顽固得像是思想者的雕塑立在她的脑海里,而父亲这座雕塑,理应称之为“哀伤者”。
盐埕继续向东南方向延伸是一长溜塭田,塭田是养鱼虾的,那里的水稍显暗淡,不像盐埕这么苍白耀眼。唐叶修抬高视线,眼睛舒服了一些,尽管模糊一片,她还是能分辨出哪儿是泊满渔船的东宫码头,哪儿是海东城高低错落的楼房。不过,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些或灰暗或发白的楼房倒像是立在水面上的海市蜃楼。
唐叶修把眼镜戴上,才知道那是盐埕的白光制造出的假象,在海东大桥上看不见更大的海面,大地板块在这个地方像榫子一样进来一个口子,海水顺势漫涨,形成了小海湾。海东城就位于海湾的顶端,顺着海湾左右两条弧线排下去的,是虾米般大小的村庄。唐叶修从小生活的村庄应该是其中最小的——是不是最小的?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村里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二十多户人家吧——就像是一串项链,最耀眼的还是那个吊坠,于是村里人都习惯往海东城跑,哪怕是挑担做个小买卖,或在海鲜餐馆端盘打杂,像唐叶修这样能进城当教师的肯定是最好不过了。
离家去读师范后,唐叶修就离开了那个叫鸭屎礁的小渔村。一个连名字都不好意思提及的地方,如果没什么紧要的事,她是轻易不会再回去了。海东大桥就像一条纽带,把散落的渔村和海东城连接了起来。唐叶修曾经往返海东大桥无数次,读师范之前,几乎每天两趟,更早时是坐父亲的单车,后来自己骑车去海东城二中,背后还载着比她小几岁的弟弟。那时她觉得海东大桥又长又高,轻易不敢往桥下看,姐弟俩都有恐高症,看到盐埕上晃着白光,她会头晕,双手晃动得龙头都抓不稳。唐叶修记得那时候的盐埕远没有现在这么辽阔,至少在她的印象里,桥下一半还是缓慢流动的暗色潮水。
唐叶修多久没来过海东大桥了,应该就是当上老师以后,当老师多久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何况最近她脑子就像是煮坏了的甜粿一样黏糊。一座老桥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尽管它曾是少女时最熟悉的记忆。现在看来,大桥又老又土,早就该废弃重建了。唐叶修把车停在桥上时,还担心会成为让老桥瞬间崩塌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然这样的担忧可笑而多余,桥上车来车往还是蛮热闹的,谁也不会有如此不靠谱的想法。唐叶修情愿把这种强迫症似的担忧视为是某个时期落在记忆里的模糊印证——具体是什么,也懒得费劲细想了。
眼下唐叶修最担心的是弟弟唐宁国。
三天前,精神病医院的陈主任打电话来说,唐老师啊,唐宁国回去找你了吗?唐叶修说没有,怎么啦,他又跑了?陈主任说,是的,从监控看,他这次是翻墙出去的,三米多的高墙,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唐宁国从精神病医院出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用他的话说,他又不是精神病,干吗非要跟一帮精神病住在一起。确实,他患的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正常的时候完全没事,当然了,不正常时,也不至于会怎么样,顶多也就是精神萎靡,喜欢自言自语,嘀咕坐牢时那些类似“改过自新”的口号,有时还会说些旁人听来不知所云的言语。
两年前,唐宁国出狱,唐叶修刚开始还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直到有一天,唐宁国悄声对唐叶修说,姐,你想当校长吗?我一句话的事情,明天就让手下去办。半年后,唐叶修终于连哄带骗把弟弟送进了城郊法留山下的精神病医院,那时陈主任还安慰她说,没事的,最多一年就可以出院。唐叶修完全信任这位从省城进修回来的老同学。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唐宁国还是老样子。而且这次出逃,已经过去三天了,依然不见踪影。唐宁国以前每次出逃,都会在三天内来学校找唐叶修,乖得像个孩子一样让姐姐带他回医院。
唐叶修不知道应不应该报警。不过,报警之前,她还是决定回鸭屎礁看看,不知道弟弟是否瞒着姐姐回了老家。父亲去世后,唐叶修就没再回去过,她也不希望弟弟回去。村里的老屋估计早已坍塌了,长满了差不多可以湮没残垣断壁的野草。唐叶修不清楚村里还剩下几户人家,肯定是没几户了,当年逃的逃,搬的搬,几乎只剩下个空壳。唐叶修把车停在巷口的榕树下,下车没逗留多久,几个老人在树下剥地豆,甚至都认不出她来,以为她是外乡人。他们问,姿娘仔你找谁啊?唐叶修没有回答,竟慌乱地上了车,掉了头就往外开,逃离似的,心情还和当年一样。
从鸭屎礁回海东城就十几里路,新修的水泥路横穿过密不透风的桉树林,唐叶修开得飞快,十分钟不到,车子就上了海东大桥。来时她没想过,返回时,却突然想停下车看看。印象中,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做,放在之前,这肯定是个大胆的决定。她一直还是恐高,海东城二中新建的宿舍楼有十层,她硬是拒绝搬过去,还窝在旧教室改造的老宿舍里,像个钉子户。或者,就算是在弟弟失踪之前,她也没有特意站上大桥往下望的勇气,更不可能只身往桥上跑了。如果说是弟弟的失踪给了姐姐豁出去的勇气,毋宁说是唐宁国失踪后,唐叶修接连梦见桥下这片盐埕,让她觉得事情有些莫名诡秘。
即便是站在桥面的路牙子上,双手扶着发黑脱皮的水泥护栏,整个身子往前倾,半个身体都暴露在了桥体之外,唐叶修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停下车来特意体验。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文艺女青年的做派,恨不得面对近物远景赋诗一首。唐叶修不是什么文艺女青年,她都三十好几了,大龄阿姨了,虽然学的是英语,同样是语言,英文却更像是一门理科——反正她是这么觉得的,就算在课堂上朗诵一首拜伦的英文诗,她也感觉跟背诵一个数学公式无异。
2
回到学校时,天快黑了。
唐叶修把车停在宿舍楼下,她不再担心有人跟她抢凤凰木下的车位了,同事们几乎都搬进了新宿舍楼。这栋三层高的老旧楼房据说很快也要推倒重建,本城有热爱教育事业的房地产老板捐给学校一大笔钱,说是要建个科学馆。唐叶修作为一名普通教师,不带毕业班,不负责火箭班,也不插手重点班,甚至连班主任也不愿意干,或者说没人想起要她干。她只需按部就班,上好自己的课,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学校的事她一般不关心,同事间也是能避就避,校园里碰见了点个头,需要站住脚停下说几句的,那么多领导和同事中,五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学校依山而建,山不高,一到雨季,雨水哗啦啦地朝山下奔突,校园里那些向上的石板阶梯就都变成了小瀑布。唐叶修还蛮喜欢下雨天的,眼看夏季也到了。她的宿舍就在一楼,位于整个阶梯式校园的最底层,从窗户刚好能望见雨水顺势而下的壮观情景。不过,宿舍里长年阴湿也是最大的苦恼,南风天时,到处更是湿漉漉的,没一块地方可以下脚,连天花板都滴滴答答地落水。
时下正是尴尬的季节,省尾国角的海东城更是节气混乱,连续下了几天雨,本来已经闷热的天气又有些阴凉了。唐叶修打开宿舍门,一股霉味旋即扑了上来,必须得在里面待上半小时,才能习惯这种阴湿的味道。她开了灯,第一时间把后墙角下接满滴水的面盆端去洗手间倒掉,再放回原先的位置。除此之外,这个小房间没什么可挑剔的,一切都按照她心仪的方式布置,铺了碎花布罩的小沙发,网上邮购的日式茶几同时也是她的工作台,一边整齐地码放着作业本和教案资料,一边放着她的粉红色手提电脑,还有商场买豆奶时送的牙白色咖啡杯。她以前喜欢喝茶,这两年,迷上了咖啡。他们都说喝咖啡睡不着,她现在是不喝咖啡睡不着。
晚上六点多了,外面还没完全黑下来。学生们进进出出,很嘈杂。这个时间学校总是很热闹,等吃了晚饭,晚自习开始,校园才会寂静下来。当然了,也有逃离课堂、偷偷躲在树丛里谈恋爱的学生。唐叶修一般不会在晚上往校园跑,也是怕遇见谈恋爱的学生,挺尴尬的——有一次,在桃李园碰见班上一个英语成绩很好、人看起来还很内向的小女生,竟然在一棵木棉树下和高年级的男生接吻。唐叶修有点不敢相信,还特意走近了想看个究竟。结果那女生白了唐老师一眼,顺带还骂了一句“有病”。之后,唐叶修在课堂上就再没得到过该女生的尊重,没多久,女生转到其他班去了。唐叶修一直想不明白,还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别人是看见老师掉头就跑,她现在是看见学生掉头就跑。
唐叶修泡了面,又冲了一杯咖啡。她的晚餐一般就这么凑合。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档欢快的娱乐节目。她突然想起是不是应该给张纯打个电话。张纯也是二中的老师,是唐叶修能数得过来的“五个手指头”中遇见了需要停下说话的人之一。在学校里,张纯比唐叶修还要边缘,她只教一般科目,一周没几节课,还经常请唐叶修代劳。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那样慢慢好起来的。唐叶修每代一节课,学校的补贴另算,张纯还会私下发个微信红包,出手挺大方。张纯停薪留职很多年,迫于教育局的清查文件才回校报了到,她主要的职业是在马街经营一家美容院,手下带着一帮十七八岁的美容技师,个个都是从外地所谓美容学院招回来的专业人士。在唐叶修眼里,张纯是个比她厉害很多的大姐,也许能给她比较有用的建议,是报警,还是找什么人帮忙?张纯在海东城人脉深广,有些事唐叶修做不到,张纯也就一个电话的事情。再说了,唐叶修还有个精神有问题的弟弟这事也只有张纯知道,其他人,她能瞒就瞒,谁也不愿意没事就把家丑往外扬,尤其是唐宁国还坐过牢。
手机里一首歌都快唱完了,电话才被接听。
“张姐,我想跟你说个事……”
还没等唐叶修把事情说完,张纯就说:“来美容院说吧。”听得出来,她正忙。
唐叶修放下手机,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桶逐渐冷下去的泡面,发了会儿呆。她突然起身,把桶面扔进了垃圾桶,端起咖啡,分三口喝了个精光,又抓起茶几上的手机,转身就出去了。
3
出了校门,穿过广场,不远的对面就是马街了。街口向左拐,直走两百米,就能看见“纯纯美容院”的招牌了。招牌上有一根灯光灭了,所以从远处看,五个字有一半隐藏在黑暗里。唐叶修很少来美容院找张纯,也不是很少,几乎就没有,或者说,肯定没有。这是第一次。她们不是那种会经常出去吃吃喝喝聊八卦的朋友,一般就是在校园里碰到了,才会站住说几句闲话;要么,就是张纯趁着课余来唐叶修的宿舍,喝茶、喝咖啡,一起看娱乐频道的节目。仅此,而已。这么郑重其事地找张纯说事,更是头一回。唐叶修正酝酿着该怎么开口,不至于太突兀,突然发现人已经到美容院门口了。
发放传单的小姑娘硬是把纸张往唐叶修的手里塞:“小姐,做个美容吧,我们正搞活动,七八折。”唐叶修接过传单,像模像样地看了一下,长这么大,别说是美容,她连面膜都没贴过一张,至于其他女孩必备的化妆品,在她眼里,也像是相隔遥远的陌生事物。
“张姐在吗?”唐叶修怯生生地问。
“哦,找张姐啊,在里面。”
唐叶修走进美容院,苍白的灯光照得她眯起了双眼,在一群白花花的女人中间寻找张纯的身影。美容院的张纯和海东城二中的张纯完全判若两人,具体是在装扮上,人靠衣装马靠鞍——此刻的张纯戴着大波浪形状的假发,脸上化了浓妆,一身白色的职业套装,显得隆重而干练。
“来啦,先坐会儿。”张纯示意唐叶修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用檀木杯夹从大陶碗里夹出一个白瓷杯,热水净过,冲了茶,深褐色的熟普加了胎菊,端到唐叶修眼前。整个动作熟练而流畅,一看就是老茶客。
眼下在海东城,除了张纯,唐叶修找不出第二个能够帮她的熟人了,或者说,唐叶修要的也不是什么帮忙,她仅仅需要一个可以听她把事情说出来的分忧者。父亲去世后,在这个世界上,弟弟就是唐叶修唯一的亲人,如果弟弟再有什么不测,她真就无依无靠了。
“几天了?”张纯问。
“三天了,以往他要是逃出来,第二天就会来学校门口等我。”
“医院那边怎么说呢?他的病情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最近还挺好的,病情没加重,当然也没什么好转,也就是说,还和以前一样。”
“我建议你还是报警,明天去派出所一趟,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叫马可君,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找他,就说是我朋友,我明早先给他打电话。”
“好的,谢谢张姐。”唐叶修的眼圈瞬间红了。最后还是得报警,报警像是某种隐喻,象征着弟弟真的出事了,而不是去了某个地方,多贪玩了一天。通常情况下,至少在唐叶修的印象里,警察只是作为处理后事的角色出现,就像父亲出事那天,他们也是等悲剧基本定局了才出现;不过后来审判唐宁国时,他们倒是凌厉得让人措手不及——这么想时,唐叶修心里一阵难受,泪水滑了下来。
十年前,唐宁国还没被判刑,那时就拘留在海东城派出所,大概有半个月之久。唐叶修去探望过两次,每次都让她备感煎熬和狼狈。一度,她觉得派出所连同它所在的区域都是海东城最为灰暗晦气的地带,平时都不愿意路过,被迫无奈要去办个证件,也不想有多一刻的逗留。在她看来,里面无论是办证人员还是警务人员,都板着一副冷漠的面孔,丝毫没有人类情感的温暖血性。
唐叶修不知道那个叫马可君的警察是否也有着同样的面容。但愿他们之前没有见过!于是,还没面对,唐叶修就已经紧张得彻夜难眠了。深夜的校园寂静得像是在荒山野外,随着晚自习的学生潮水一般涌走,把校园仅存的最后一点生气也裹挟一空了。山上三瓣石的马尾松被风吹得呜呜响,唐叶修蒙着被子都听得十分清楚。气温还在继续下降,天气预报说近几日海东城会迎来持续的风暴。如果唐宁国还活在世上,他自然不想流落雨中,肯定会来找姐姐的,就像他入狱之前经常开着摩托车来宿舍吃饭看电视,同事们还误以为他是唐叶修的男朋友呢。他们没当面问,唐叶修也不会特意逢人就解释。有些事情,在外人那里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说,倘若下雨天唐宁国还不出现,几乎就可以肯定,出事了。唐叶修在被子里打了个寒战——能出什么事呢?
她轻唤了一声“爸”。
唐叶修此刻最希望父亲能出现在她身边,告诉她该怎么办。当然,父亲肯定会说:“就算是死了,你也要把他的尸首给找回来。”
4
雨从清晨就开始落了,整个海东城湿漉漉的,一片黯淡。在贸易城下的十字路口,汽车和接送孩子的摩托车乱成一团,路上堵了二十分钟。唐叶修上午没课,如果有必要,下午的课还得请人代。车子缓慢地通过路口,她一边开车,一边盯着街道两边的行人,希望能在他们当中认出弟弟的面孔。显然不太可能,行人不是打着雨伞就是身穿雨衣。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都刮不过来,车内升腾起一层迷雾,唐叶修像是被囚禁在蒸笼里。
唐叶修把车开进派出所大院时,还以为今天没人值班,一个人都没见着,平时排着长队的办证窗口也空无一人。唐叶修把车停好,冒雨跑过大院,抬头一看,刚好就是接待室,马可君已经迎了出来。
“你就是唐老师吧?”他笑着问。
唐叶修点头,眼神里带着没有心理准备的紧张。
“张姐刚给我打过电话了。”
眼前这个男人,三十五岁上下,略微有点秃顶,身材中等,有些胖壮,不过刚刚好。简单说,这是个外形各方面都刚刚好的男人,不是很出脱,自然也不算差劲,丢在人群里保证瞬间就被淹没了。不过从眼神和轮廓分明的嘴唇上看,很明显是个机灵人。大概是有熟人从中润滑关系,马可君全程都带着笑,和唐叶修之前见识过的海东城的警察不太一样。这让唐叶修稍稍放下心来,甚至像个串门的客人那样,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端过来的热水。
他们在一张堆满文件夹的工作台前坐下。马可君背靠窗户,埋首在杂乱的台面上翻出笔录本子,并把茶壶和香烟放置在桌子的一端。唐叶修瞥见台面的玻璃下压着一张战友的合影,有一张稚嫩的面孔就属于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从马可君身后的窗户恰好能望见海东城二中山上的三瓣石和随风摇曳的马尾松。小城的小,倒是时时处处都能体现出来。弟弟逃离精神病医院后,应该没有往城里来,要不这么小的地方,是躲不住一个大活人的。
马可君提笔等了一会儿,唐叶修才开始讲,她其实并不知道该从何时讲起,是二十年前,还是十年前,最后她长话短说,只从三天前说起,也就是说,一句话:三天前唐宁国从精神病医院逃离,至今音信全无,下落不明。马可君在本子上记着,“精神病医院”让他稍有停顿,虽然不易察觉,唐叶修还是感到某种被冒犯的羞辱。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马可君除了在本子上如实记录下她的原话,还特意做了些特殊的标记,大概是他觉得事情讲述得过于简短,有必要做做样子,好让人觉得自己的态度严肃端正。
马可君又问了唐叶修几个问题,比如回老家找过没有,唐宁国平时有没有跟其他人来往……唐叶修都如实做了回答。反正马可君问什么唐叶修就答什么,不多说一句问题之外的事情。马可君最后记下了唐叶修的手机号,又要了精神病医院的联系号码,接着跟唐叶修说,他这边会立案的,既然人已经失踪三天了,他得亲自跑一趟精神病医院,调取监控录像,了解唐宁国在医院时的情况。如果到时需要唐叶修配合做什么,或有什么进展,他会主动联系她的,没其他事情,她可以先回去上课了。马可君像个老朋友那么细心,这反而让唐叶修有些发蒙。她觉得事情处理得有些草率,就像一个人正准备抬腿上坡,却发现一脚踩空,差点跌倒。她怀疑马可君是不是需要点好处,小城里求人办事之前“意思”总要到位,哪怕是上派出所报案。唐叶修又拿捏不准这里面的分寸,简单说就是没这方面的社会经验。她只好软下身来,请求马可君帮忙,尽快寻找弟弟的下落,你看天气这么恶劣,保不准会出什么意外。她都急死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唐叶修还从没对人这么低声下气过,尤其是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眼前这个男人如若不是有一层特殊的身份,她难以想象自己会表现出如此卑微的姿态。
马可君忙安慰说:“唐老师,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急也没用,放心,我们会尽力的。那么大一个人,丢不到哪儿去的,一定就在海东城附近。”
离开派出所时,唐叶修的焦虑并不比来时少,心里反而觉得更加不踏实了,似乎就这么狠心地把事情托付给了别人,这个被托付的人看起来并非不靠谱,却也没让她十分放心。唐叶修刚把车子开出院子,突然又掉头折了回去,她急匆匆来到接待室,问马可君什么时候去精神病医院。马可君被问得有些发愣,停顿了一下说,就上午吧。如果不是唐叶修特意这么问起,他大概会把时间推到下午,毕竟雨这么大,精神病医院又在城郊,离城区有十几公里的路,路还不好走,如今雨一下,肯定泥泞不堪。马可君做出收拾东西马上要出发的样子,他跟另外一位年轻警员说了句什么,回头见唐叶修还站在门口,头上和身上因为刚才来回跑,被雨浇湿了,正滴滴答答掉着水。
马可君说:“放心吧,张姐交代的事情,我可不敢马虎。”他语气是半开玩笑的,意思还是要唐叶修知道,有张纯这么一层关系,她的事情就不再是一般人的事情了。
这在事事讲关系的小城,唐叶修再清楚不过。不过唐叶修想的不是这些,她只是不想像个没事人那样甩手回去,况且她上午又没课:“是这样的,马警官,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马可君几乎没有经过半秒的考虑,随口就说:“好啊,坐我们的警车去吧,你把车停这里。”
他转身从墙上的架子上摘了一把钥匙,便领着唐叶修出门,往车库走去。说是车库,其实就是一个蓝色的铁皮车棚,棚里停放着几辆半新不旧的警车,看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用了,警灯上沾了一层细细的沙尘。
唐叶修坐上副驾驶座位,车内一股浓烈的烟味混杂着男人的汗臭,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唐叶修还是第一次坐男人的副驾驶座,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虽说从外表看不太出年纪,甚至可以说是天生丽质,不用任何化妆品,细腻白皙的皮肤就为她掩盖了不少年岁,至少让人去猜,算上人们对女性虚荣心的考虑,一般也就猜个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么些年来,唐叶修还真拿自己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看待,尤其在与男人接触方面,她做出了固执的疏离,没交过正式的男朋友不说,连男性朋友,也谈不上有。学校要是组织活动,或参加同学会之类的,她也不会和某个男生单独聊天,更别说坐上他们的副驾驶座。仿佛在她心里,汽车的副驾驶座就意味着是新娘的花轿了。所以,唐叶修参加工作没多久,就开始攒钱买车,对她而言,没房子有学校宿舍,没车子,在这个难得遇见一辆公交车,打的又贵得离谱的小城——她又不愿像个家庭妇女那样去坐街头脏兮兮的三轮车,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啊。同样,唐叶修的副驾驶座也没坐过男人,可以说就没坐过人,她只把它当储物处,放零食,放教学材料,放书和杂志,就算是以前送弟弟去医院,她也会让他坐后面去。
马可君感觉到唐叶修的不适,他尴尬一笑:“公家的车子,味道是有点复杂。”
车子在雨中穿行,雨水啪啪地打在车上,几乎看不清路面了,像是有人朝挡风玻璃上泼水。小城被吞噬在一片模糊的混沌里,只隐约看得见对面驶来的,被雨打得零散缥缈的车前灯光。
唐叶修有些不太好意思,这样恶劣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开车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她想故意说点什么,好消解自己的歉意,又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有些事情她觉得还不是说的时候。马可君倒是专心地开着车,这辆至少有十多年的雪铁龙看样子平日里就他在开,目前的境况对他而言也谈不上是什么难题,对有驾驭成就感的男司机来说,还巴不得遭遇风雨雷电的恶劣天气呢,兴许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他们以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更接近于银幕里的英雄形象,脚底下的油门也仿佛成了手中随心所欲的武器。
唐叶修感觉马可君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人到中年,却分明透着一股小年轻的天真劲头,所谓稳重,多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尤其是身边还坐着一位女老师。女人一旦成了老师就不单单是女人了,至少在男人看来又多了一层不容触犯的包裹。唐叶修能预感,像马可君这样的男人,一旦熟络起来,就会是人群中那个最爱玩闹的大男孩,忘情时还会拍着女孩的肩膀说,嘿哥们儿,你说是不是这样子啊?唐叶修平时接触男人不多,班里的那些毛头小孩当然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她自信对男人还是挺了解的,这得益于她敏感的心思和多年来充当旁观者总结出来的经验。
5
没等唐叶修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出了城。眼前的树木开始多起来,成片的桉树林在雨幕中虚化成了天地的背景。她无法判定此刻身在何处,车子像是被雨水裹挟着前进的船只,路面都是鸡蛋窝,摇晃得厉害,车前灯跳跃的光束如捣蛋的小孩在玩弄手电筒,中控台上摆放着一只做工拙劣的圣伯纳德陶瓷犬,一直在频繁点头,看着有些滑稽。唐叶修想到的是,一辆警车上竟然也放着这么一件车内饰品,显然不太适宜。
“马警官是属狗的吗?”唐叶修终于开口说话了。
马可君笑着点头,不过不太确定是点头还是颠簸引起的。
“唐老师叫我阿君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我,张姐也是。”
这当然是客气话。马可君一口一个张姐,可见张纯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唐叶修还是会继续叫他马警官,就像他也一直叫她唐老师。
这期间,张纯给唐叶修打了个电话,问事情进展如何。唐叶修说正和马警官在去往精神病医院的路上。张纯让唐叶修别太担心,阿君是个好人,他会帮你的,说着又让唐叶修摁了免提,亲自和马可君说了几句,也是类似的话。
挂了手机,唐叶修双眼有些发热,但她不想在不熟的人面前哭,尤其是男的。她强忍着泪水,就像多年前,母亲去世那天,父亲抱着母亲在去医院的板车上,也同样强忍着泪水。事实上,板车还没过海东大桥,母亲就已经断气了,同行的人问还去不去医院。父亲是学中医的,还是鸭屎礁小学的校长,他比谁都清楚情况的严重性,母亲正是误吃了他的中药才诱发心脏病发作的——那个长年体弱多病的女人早就养成了是药就敢往嘴里喝的习惯,没想到一碗不浓的汤水最终还是要了她的命。
那年唐叶修还小,五六岁的样子,弟弟更小,被姐姐抱在怀里,四斤小猫抱三斤老鼠,姐弟俩像个不倒翁那样在巷口摇晃。父亲送母亲到了海东城,并没有去医院,而是直奔照相馆,央求照相馆老板给他们合个影。老板挺为难,说人已经没了——海东人认为,丈夫若要和死去的妻子合影,就是决意一辈子不再娶,就像遗孀在丈夫的葬礼上穿戴了孝麻。那时父亲还年轻,才四十出头,他坚持要合影,老板也没办法,旁人上前劝了几句,还被父亲当胸砸了一拳……随行的人都以为父亲疯掉了。唐叶修懂事后看过那张合影,是一张带齿边的黑白照片,他们依偎在板车的后斗上,底下垫着草席和棉被,看起来像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母亲当年梳着两条大辫子,歪头垂靠在父亲怀里,散落的刘海遮住了她半边脸;父亲梳着四六分的发型,头发乌黑浓密,戴着一副黑框玳瑁眼镜,因为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整张脸都变了形。唐叶修难以想象,当相机从他们眼前放下来时,父亲该是怎样的一阵咆哮。
唐叶修至今还保留着那张照片,就夹在她一摞毕业证书里,只是轻易不敢再拿出来看了,经过多年的潮湿侵蚀,照片已经一年比一年模糊,就像某些往事,注定要在漫长的岁月里消逝殆尽,直至最后只剩下一抹背影,或某个难以忘怀的细节。唐叶修的脑海里就久久抹不去父亲盯着某处发呆时的情景。他们都说父亲会在那一刻精神出窍,年少的唐叶修则害怕父亲会突然发作,变成一个让人害怕的疯子,像是村里那些拿不出聘金被女方回绝以致疯掉的男人,父亲也可以因为母亲的离世而疯掉。尤其是当大家一致认为,母亲就是被父亲害死的,如果他配药时考虑过心脏病患者忌服,母亲就完全不用死。这么说来,父亲成了杀害妻子的隐匿“凶手”。当然了,谁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他还继续当着校长,却不愿意唐叶修和唐宁国在自己任教的学校上学,情愿每天一早用单车把他们姐弟俩送过海东大桥,去城里的学校读书。人们把父亲这种固执的行为也归咎于精神出了问题,慢慢长大的唐叶修终于明白,父亲那是在逃离,自己没办法逃离,就希望子女逃离,逃离那个叫鸭屎礁的村庄,逃离往事和罪孽。唐叶修开始理解父亲的行为,她的勤勉和合作让父亲很欣慰,可惜弟弟不怎么听话,没好好读书,过早就踏入社会,沾染了一身痞气。父亲希望姐姐能同时担任起“妈妈”的职责,帮忙照顾好弟弟。父亲果真一辈子没再娶,也从没有传出他和某个女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雨开始小了些,渐渐能看清车前的道路了,泥泞不堪,汽车像是行驶在沼泽地里。马可君爆了几句粗口,骂市政修路太拖拉,一条路修了半年还是泥土路。这条路平时车辆稀少,一般人没事不会往这个方向来,这里除了精神病医院,还有一个供人度假的法留山庄,说是度假,更多是海东城各级单位员工的培训学习基地,海东城二中就组织过几回,那时唐叶修正在申报职称,往这边跑过,才知道山庄对面不远有家精神病医院,再一打听,同学群里竟然有人就是那里面的主任。
唐叶修先打电话通知了陈主任。陈主任语气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唐叶修会报警,或者说事情会闹到这么大,作为院方代表,他不希望医院出任何事情,警车有时就像救护车一样让人忌讳。
雨停了,精神病医院安静得出奇,隐约还能听见相隔不远的海浪声。
唐叶修把弟弟送过来一年多了,却不是经常来,除了弟弟几次出逃把他送回来外,几乎没有额外来看望过。那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会怪姐姐对弟弟照顾不周的。唐叶修心里清楚,这一两年,她把照顾弟弟的重任都委托给了医院,相当于花钱请了看护,多数时候她松懈了,甚至开始遗忘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存在,只是弟弟时不时会以出逃的方式提醒姐姐,他还活着,还是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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