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四八二年的巴黎圣母院》出版于一八三一年三月。前此若干年,作者在参观这座主教堂的时候,假托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中世纪刻下的字迹,好奇心受到触发,决心探究这个人的命运。雨果所说的这段趣闻本身就含有强烈的故事性,真实与否可以不去管它。但是,不容置疑,这座奇妙建筑物早已牵动了作者的想象,促使他情不自禁,要为它写一部小说;同时,他从少年时代即已培养的对于建筑艺术的兴趣,也在怂恿他以文学形式讴歌峨特艺术。他便为此目的进行了至少三年的准备,大量查阅有关路易十一时代、中世纪的巴黎、中世纪的下层社会等等的文献和实物,勘察详审可以见着的许多中世纪遗物、其中包括残存的房屋和街巷,尤其屡次钻入巴黎圣母院里面,熟悉了这座建筑的概貌和一切拐弯抹角之处。终于,他从一八三年七月底着手写稿。
这时的维克多·雨果,是《〈克伦威尔〉序》(1827)的雨果,是《埃纳尼》首演大获成功(1830)的雨果,是《东方集》(1829)的雨果。他不仅早已与古典主义决裂,而且已经成为新的流派——浪漫主义的主帅。按照诗人波德莱尔(1821—1867)的说法,“维克多·雨果是那唯一的人:人人都仰望着他,寻求当前的口号。”这个口号就是:“戏剧的特性是真实;而真实来自两种典型——即,庄严崇高和荒诞滑稽——完全自然的结合,这两种典型在戏剧中交叉会合,正如在生活中和创作中。”(《〈克伦威尔〉序》)作为对三一律的反抗,浪漫主义的这一信条实践在《埃纳尼》中,赢得了击溃古典主义的胜利。继《埃纳尼》之后,雨果又把它应用于《巴黎圣母院》。
于是,我们看见,这种“矛盾律”既体现为卡席莫多和好汉们,也体现为克洛德·弗罗洛和路易·华洛瓦。前者唯其渺小而愈形伟大,后者唯其高贵而愈益卑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也只是从这个理解上,我们击节再三,惊叹伟大作家确实不同凡响。但是,究竟什么是真实呢?难道仅仅是两极端的结合、或交叉会合?在雨果,这两极端叫做“庄严崇高和荒诞滑稽”,那么,我们换成其他任何一对极端,例如,漆黑和洁白、巨人和侏儒、长寿的龟和朝生暮死的蜉蝣、广漠无垠的宇宙和物质无尽分割的微尘……不是也可以么?这些,即使用于修饰,也只是修饰法之一,而不是全部;即使用于戏剧,也只是戏剧手法之一,而不是全部。如果我们把它附会为我们所说的统一体的矛盾两方面,那也只是在某种经选择的情况下对立着的一对矛盾,与普遍的矛盾概念是并不相干的两回事情。
《巴黎圣母院》在小说中获得了与《埃纳尼》在戏剧中程度不相上下的成功,并不是由于这个用以代替古典同一律的浪漫“矛盾律”的运用再次获得成功。恰恰相反,当时和后世不赞成或攻击雨果者,正是抓住了这个相当有理地被称作“刻板的”甚或“僵死的”信条。
雨果毕竟是伟大的作家,就在他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他也并没有死守这个教条。我们看见,《巴黎圣母院》自己成长、发展,多次突破作者最初意图加之于它的框子。它作为一部浪漫主义代表作的胜利,正是由于作者忠实地做到了他要打破古典主义矫揉造作的桎梏,力求符合自然原貌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只能够是……绝对的真实”;“凡在自然中存在的一切,都存在于艺术中”(《〈克伦威尔〉序》)。千差万别的大自然和社会现实生活,以卓绝的手法和丰富的形式,依据动人的情节发展,凝聚、精炼在《巴黎圣母院》中而呈现出它们的生动面貌。所以,我们认为这部小说是不朽杰作。
由于出版商的逼迫,雨果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匆匆交稿(1831年1月初)。据雨果夫人阿黛儿的叙述见“Victor Hugo raconté par un témoin de sa vie”。,“他买了一瓶墨水和一大块厚厚的灰色羊毛披肩,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把其他的衣服都锁在别处,免得自己忍不住要跑出去,他奋笔疾书他的小说,仿佛蹲监狱一般。”终于,正好赶在出版商戈斯兰规定的期限之前完工。
真是又一巴尔扎克!尽管雨果也是希世天才,这样一部波澜壮阔的巨著只用一百五十多天的时间赶写出来,也是够惊人、非常令人钦佩的了。另一方面,这部杰作也就难免有若干粗糙之处。译者的学生就曾在课堂上加以挑剔。我的答复是:“瑕不掩瑜,《巴黎圣母院》仍然是杰作,维克多·雨果确实是伟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