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姆·克罗斯特(Wim Klooster),生于荷兰的格罗宁根,美国克拉克大学历史与国际关系系主任,自2003年以来一直在该校任教。他的研究视角具有比较性,专注于研究15世纪至19世纪大西洋世界的历史、18世纪至19世纪大西洋革命时代的历史,以及荷兰建立海上贸易帝国的历史。著有《大西洋世界的革命》(Revolutions in the Atlantic World)一书。
发动战争
战争和贸易并不泾渭分明。私掠船是从非洲和美洲获取财富的另一种手段,商船船长也会毫不犹豫地扣留敌船。1600年前7个月里,在大西洋上航行的77艘荷兰船中有27艘是私掠船,78这些船紧随伊丽莎白时期著名的私掠船船长们,如弗朗西斯·德雷克和约翰·霍金斯的脚步。
1585年开始,荷兰人自然而然地与其英格兰邻居建立了联系,当时在英吉利海峡另一侧的西班牙—荷兰战争开始引起了伊丽莎白女王的担忧。此前一年,奥兰治的威廉被西班牙国王所雇的法兰西杀手暗害,西班牙从而控制了荷兰的海港。所有英格兰船在西班牙的港口被扣押后,伊丽莎白女王决定于1585年8月与荷兰联省议会签署“非此类条约”。女王承诺提供广泛的军事支援,作为交换,荷兰人要在所有军事支援到位后交出泽兰港的布里尔(Brill)以及弗利辛恩和拉梅肯斯(Rammekens)。并且,条约还约定由英格兰的莱斯特伯爵(Earl of Leicester)担任荷兰总督,两名英格兰人获得省议会议员的席位。79
1585年至1604年,荷兰在与西班牙的战争中赢得了英格兰的援助,其中一半的援助来自私掠船所得。80对此,西班牙的主要反应就是在1588年派出无敌舰队(Gran Armada),其目的不仅是征服英格兰,而且要重新征服荷兰,但是除非英格兰被彻底击败,否则这一目的根本无法实现。81无敌舰队的失败只能进一步加强英荷同盟。
最初,荷兰人在经验丰富的英格兰私掠船的庇护下采取行动——这些私掠船已经骚扰西班牙的船只和殖民地数十年。但是荷兰战争本身在16世纪90年代也受到大西洋的影响。哈布斯堡王朝的敌人们于1596年在西班牙所属大西洋沿岸加的斯港的封锁中联手。1.2万名英格兰士兵和1.5万名荷兰士兵在英方指挥下参与了这场突袭。加的斯港遭到洗劫,但西班牙的商船队(越来越多地使用该港口而不是塞维利亚的港口)运往美洲的货物安然无恙。尽管这场突袭给西班牙人带来了明显的恐慌,但英荷并没有获得任何经济上的成功。这次行动也没能阻止西班牙人组织第二支舰队,但是由于天气因素和技术上的不足,这支舰队无法到达北海(North Sea)。82
1597年后,荷兰的海上作战通过以下海军部进行统筹协调:阿姆斯特丹、梅兹(Maze,位于鹿特丹)、泽兰(米德尔堡)、弗里斯兰[多克姆(Dokkum)和后来的哈灵根]以及西弗里斯兰(West-Friesland)和诺德克瓦蒂埃[(Noorderkwartier,恩克赫伊曾(Enkhuizen)和霍伦交替使用]。在联省议会的监督与管理下,这些区域性的机构在战争中建立、获得财政支持、装配军舰,并参与对抗敌人的战斗。在战斗中,荷兰人在突袭加的斯后开始独立行动。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英格兰没有对西班牙采取军事行动,而在1604年,即伊丽莎白女王去世1年后,英格兰王国与腓力三世签署了和平条约。与此同时,由于巴尔塔萨·德穆谢隆的2艘船于1596年攻击了控制黄金海岸的要塞——葡萄牙的圣乔治堡,大西洋战争继续进行,这次袭击以失败告终。2年之后,巴尔塔萨的部下在普林西比岛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一小批葡萄牙定居者在那里经营着有非洲奴隶工作的甘蔗种植园,埃里克斯正是在那里被捕的。这一次袭击成功了,农民和工匠们正要将这块土地变为他们新的殖民地。然而,在荷兰的援军到达之前,由于意见分歧以及伴随雨季而来的热病,这批新殖民者放弃了这座岛。83
德穆谢隆也参与了当时最雄心勃勃的一场行动。联省议会授权约翰·范奥尔登巴内费尔特(Johan van Oldenbarnevelt,荷兰省行政长官,仅次于总督的主要官员)代表他们于1599年3月与德穆谢隆以及彼得·范德哈根(Pieter van der Hagen,另一位来自佛兰德的富有的难民商人)签署一份私密合约。他们奉命组建一支舰队并在接下来的2年内进入伊比利亚港口,俘获尽可能多的敌舰,袭击敌方岛屿、城镇和港口并将其占领。他们任命来自莱顿的经历过与西班牙的战争的彼得·范德杜斯(Pieter van der Does)为舰队指挥官。他因在11年前俘获了1艘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帆船而闻名。5月15日,有73艘船从弗利辛恩起航,其目的是像切断安特卫普与海洋的联系那样封锁里斯本。当荷兰人错过了从东印度群岛驶来的葡萄牙舰队时,范德杜斯命令部分舰队像弗朗西斯·德雷克当年一样前往加那利群岛。尽管荷兰人征服了拉斯帕尔马斯(Las Palmas),摧毁了多艘敌船,但西班牙人还是进行了顽强的反击并击退了对手。84之后不久,在10月中旬,荷兰人轻易地占领了葡萄牙的糖岛圣多美,也就是这次航行的最终目的地。85在葡萄牙文件中被称为“低地德意志联邦的路德宗”的这些荷兰入侵者之后遭遇了一连串的坏运气。当下雨时,粮食供应减少,热带疾病像野火一样蔓延。至少有15名军官和1,800名士兵死亡,其中一部分死在了岛上,另外一部分死在了离港的船上,其中就有海军上将范德杜斯。86在他去世后,一支小分队越过海洋袭击了巴西首府萨尔瓦多,但已为时太晚。除了对圣多美造成巨大破坏(荷兰入侵者烧毁了城市以及他们经过的每一座教堂和制糖厂)外,这次远征的主要用意在于让西班牙人知道荷兰人也有能力组织一支庞大的舰队。
这场巨大的金融危机使荷兰当局对新的商业冒险进行了反思。在大规模航行中唯一可以预期的利润是在途中俘获的敌舰。尽管私掠船有时会影响远征航行的速度,但海军部和联省议会依然支持这种做法,认为私掠船的战利品至少能部分弥补船长们付出的代价。在1606年至1607年,在东印度公司的财政支持下,荷兰海军部向伊比利亚半岛分别派出了3支不同的舰队,以期俘获往返于葡属东印度群岛的舰队。虽然后勤问题阻碍了这些行动的成功,但在第三次与成功擦肩而过之后,在直布罗陀(Gibraltar)袭击西班牙舰队的绝佳机会出现了——这一次,荷兰人终于成功。在与哈布斯堡王朝的长期战争中,西班牙舰队的溃败作为荷兰海战的重要功绩之一被载入史册。87
荷兰人也将与哈布斯堡王朝的战争带到了美洲。私掠船队大量涌入美洲水域,在16世纪的最后几年里,由私人组织的2支船队离开荷兰港口以寻求通向东亚的更快的贸易路线,并且打击南美西海岸的西班牙势力。88尽管他们照搬了英格兰人通过麦哲伦海峡的做法,俘获了几艘西班牙船,并短暂占领了智利南部沿海奇洛埃岛(Chiloé)上的一个小镇,但并未造成持久的破坏。不仅如此,荷兰人还损失了大量的船员。89这次失败的原因之一,是在秘鲁的西班牙守军提前采取了预防措施,他们的总督早已预料到了荷兰远征军的
到来。
在17世纪初期,频频组建的荷兰海军令哈布斯堡王朝感到恐慌。尼德兰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阿尔贝特大公(Archduke Albert),在1606年写给腓力三世的信中提到,荷兰计划组建由七八十艘船组成的共载6,000人的舰队,以袭击西班牙海岸的波多贝罗(Portobello)和卡塔赫纳(Cartagena)港口并占领哈瓦那。90但联省议会在当时实际派出的远征船队的规模要小得多,仅由3艘船和1艘游艇组成,目的地是巴西。这支船队没能攻占堡垒,他们在遭受严重损失后返回了家园。91哈布斯堡的担心还涉及荷兰人与西班牙人的联系。有这样一个例子。在圣多明各的拉亚瓜纳(La Yaguana)停留的荷兰指挥官宣布了一份来自总督毛里茨亲王(Prince Maurits)的声明,该声明承诺向岛民提供保护和军事援助,只要他们放弃效忠西班牙国王与他们的罗马天主教信仰。92荷兰对古巴也发出了宗教方面的威胁,至少在那里的西班牙地方长官是这样说的。他声称,外国的海盗和海盗船(可能是荷兰人的)散发了一些小册子,里面充斥着翻译为当地语言的异教邪说。93由于不再容忍外国人与西班牙居民的往来,西班牙印度群岛议会(Spanish Council of the Indies)最终决定开始减少2个地区的人口:伊斯帕尼奥拉岛的北部海岸(圣多明各)和委内瑞拉东部的新埃奇亚(Nueva Ecija)。一个转移古巴2个城镇的人口的计划最终没有实施。94
1600年与智利的美洲土著相遇时,荷兰人发现反对西班牙统治的美洲印第安人是潜在的盟友。荷兰舰队抵达智利时,恰巧在马普切(Mapuche)发生了大规模反抗西班牙统治的事件,最终导致了维尔迪维亚镇(town of Valdivia)的毁灭和许多居民的死亡。当荷兰人到达时,他们可能被误认为是西班牙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有50名荷兰人被当地人所杀。95尽管如此,双方还是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班牙。新世界其他地方的美洲印第安人也希望能与荷兰人组成对抗西班牙的统一战线。1613年,荷兰私掠船和来自圭亚那的加勒比弓箭手联合发起进攻,重创了在特立尼达定居的西班牙人。96同样,特立尼达的一名尼普乔(Nipujoe)土著男子定期参加打击西班牙的荷兰远征队。作为从被奴役或被强制劳动中逃出来的人,他显然有理由进行报复。97圣达菲(Santa Fé,即今天的哥伦比亚)宗教法庭的主席对荷兰人与美洲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感到惊讶:“印第安人欢迎荷兰人的到来,是因为荷兰人尊重他们原始的生活方式。”此外,荷兰人“允许他们拥有充分的自由,而不用承受任何税负、强制劳动、宗教以及思想带来的约束”。98
荷兰人还把伊比利亚半岛殖民地上被奴役的黑人视为可能的盟友。在17世纪20年代(见本章下文)出航的拿骚舰队成员显然相信秘鲁的黑人是“第五纵队”。总督声称,荷兰人为殖民地奴隶带来了解放的希望和大箱武器。并且,舰队的一部分人还前往皮斯科(Pisco)去煽动那里的奴隶起义。99当地奴隶与荷兰人之间潜在的同盟关系并没有消失。1637年,西班牙殖民当局报告称,1艘来自古巴的船抵达邻国圣多明各,并带去了惊人的情报——由80艘船组成的舰队正要从荷兰共和国起航。据称,此次出航是对殖民地的黑人和混血儿给奥兰治王子写的一封信的回应,信中称只要荷兰派500人驶往他们所在的岛,他们就向荷兰人投降并交出该岛。最终,这一切传言均被证明不属实。100
西班牙守军最终将荷兰人赶出了圣多明各和古巴。1605年,在古巴南部,六七艘西班牙帆船和其他30艘(其中有24艘船属于荷兰)参与违禁贸易的欧洲船发生海战。这场海战对荷兰指挥官亚伯拉罕·杜瓦恩(Abraham du Varne)以及船上的全部船员都造成了致命打击。101西班牙当局在圣多明各同样毫不妥协,来自鹿特丹的一艘船上的5名男子于1607年付出了代价之后,荷兰人才知道这一点。当他们在一个被疏散的城镇附近上岸时,一名中士和他的士兵突袭了他们。3名荷兰人被判处死刑,另外2个未成年人被送往西班牙的皇家战舰上服役。102西班牙也在阿拉亚(Araya)的咸水湖(荷兰人自1599年以来一直在此免费采盐)对荷兰人进行了猛烈的反击。1605年,由18艘船组成的载有2,500名船员的西班牙舰队致使许多盐商丧生。103
在大西洋沿岸的非洲,从事海运的荷兰人还试图从伊比利亚人手中抢夺殖民地。继远征圣乔治堡失败、短暂占领普林西比之后,征服圣乔治堡的机会再度出现——1606年,1名葡萄牙逃兵从要塞逃跑后被埃富图(Efutu)的当地人抓获,然后被带给了阿克拉(Accra)的荷兰商人。商人们将他带到荷兰。在荷兰,这个士兵告诉商人们城堡内补给不足,士气低落。荷兰人认为征服的时机已经成熟,几名商人联手于1606年夏末组织6艘军舰出航远征。然而,葡萄牙人对荷兰人也非常了解。荷兰军队到达阿塞布(Asebu)的穆里时,一支由米纳黑人组成的葡萄牙军队已等候多时,数十名荷兰人惨遭杀害。104尽管停战以后在穆里的葡萄牙军舰有所增加,但6年后,受萨布(Sabu)国王的邀请,荷兰人毫不畏惧地返回了穆里。根据联省议会的命令,一座堡垒(不久后被称为拿骚堡)即将建立以保护利润丰厚的黄金贸易。荷兰因此在非洲建立了他们的立足点。105
尽管荷兰人和伊比利亚人在海外的战争毫无缓和的迹象,但国内却陷入停滞状态。荷兰共和国国内的舆论分为两个阵营:主战派与主和派。奥尔登巴内费尔特作为主和派的领导人力主休战,而总督毛里茨则站到了主战派一方。主战一方得到了忠实的加尔文派教徒以及对私掠船和战时贸易怀有莫大兴趣的人们的支持。奥尔登巴内费尔特成功说服了总督和城镇议会——我们需要停火——他赢得了这场
争论。
在1606年开始的谈判中,西班牙提出荷兰抢先到达东、西印度群岛的问题。面对西班牙的异议,奥尔登巴内费尔特本考虑放弃征伐,但之后他决定维持原本的决定,否则恐会激起荷兰国内大规模的抗议。的确,荷兰代表团高度重视与印度群岛的贸易往来,为此他们甚至拒绝接受西班牙作为承认荷兰主权而在1608年2月提出的唯一交换条件——撤离印度群岛。尽管一位西班牙谈判代表向西班牙国王报告时称他确信荷兰人会放弃前往印度群岛的航道,但从没有明文记录下这一点。106经过漫长的谈判,双方终于在1609年达成了停战12年的协定,西班牙国王承认起义7省为“自由的土地、州和省”,不受西班牙国王的统治。只要达成停战,现有的领土边界就不会改变,至少自西班牙于1585年征服安特卫普以来就形成的南荷兰与北荷兰之间的边界因此得以继续维持。
停战期间,荷兰人的一项主要行动就是1614年对南美西海岸的远征。在迅速驶向太平洋之后,由经验丰富的航海家约里斯·范斯皮尔伯格(Joris van Spilbergen)指挥的由5艘船组成的舰队遭遇了西班牙的由6艘船组成的舰队,后者虽然士兵众多但是火力一般。随后发生的卡涅特之战(Battle of Ca?ete)以范斯皮尔伯格一方取得巨大的胜利而告终,他们用损失40名士兵的代价击沉了西班牙海军上将的船只,西班牙方面则损失了至少400人。接下来,荷兰人威胁要进攻卡亚俄(Callao),但由秘鲁总督指挥修建起的防御墙骗过了范斯皮尔伯格,让他放弃了大规模的进攻行动。当荷兰舰队最终向西航行时,西班牙当局肯定松了一口气。107
与此同时,荷兰共和国本身也处于内战的边缘。2名大学教授关于神学的争论引发了矛盾,使得支持建立尽可能多地接纳新教徒观点的广泛教会的人——抗辩派(Remonstrants)和阿民念派(Arminians)——与提倡对加尔文主义教义进行正统改革的人(反抗辩派)对立起来。在奥尔登巴内费尔特的领导下,荷兰的城市治安官同意设立一个宽容的教会,以保护抗辩派的牧师免受另一方的攻击。反抗辩派的支持者中有许多本来就是奥尔登巴内费尔特和地方官的对立方,他们更是趁此机会强烈反对奥尔登巴内费尔特一方。原本潜藏在战争之下的国内紧张局势被激化,他们把宗教争议变成了不同群体集结起来的国家层面的问题。108
一场内战即将来临,毛里茨支持反抗辩派,并于1618年发动了政变。他利用他的新权力清除了荷兰省的市镇议会中的阿民念派。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气氛中,归正教会的代表们召开了一次全国会议以解决有关阿民念派的争议。参会者们明确谴责示威者为异教徒,是他们让国家和教会陷入了混乱。大约在同一时间,联省议会判定奥尔登巴内费尔特犯叛国罪,并公开处决了他。这样一来,恢复对西班牙战争的障碍已彻底清除。尽管奥尔登巴内费尔特渴望实现长久的和平,但在1621年休战期结束后,主战派仍决心要再次投入到战争中去。而那时的荷兰人终于成为他们自己的主人,他们在1616年履行完对盟友所负的财政义务。那些曾被交出去的城镇最终回到了荷兰人的统治之下。109
尽管1609年的停战协议和1616年对英格兰的最终履约使荷兰共和国实现了自治,但联合省的居民们在16世纪9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他们自己的商业活动。阿姆斯特丹和其他港口的商人们利用战争带来的机遇及随后安特卫普的没落,与地中海、印度洋和大西洋的众多港口都建立了直接的贸易联系。在非洲,尽管荷兰人成功地挑战了葡萄牙人,但他们仍然是巴西贸易中的新人,在与西属美洲利润丰厚的贸易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在停战之前和停战期间制订的建立西印度公司的计划,就是为了让荷兰人在大西洋世界的商业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与伊比利亚人的战争正是使荷兰这头雄狮咆哮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