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像我这样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些发现不仅仅提供了古老遗骸的科学细节,更是一道充满诱惑、直接通往过去的大门。虽然我们知道这半具人体的性别、年龄,甚至是毛发颜色,但是他栩栩如生的遗骸仍然抛出了各种亟待回答的问题:他是谁?来自何处?他有什么故事?他是来自过去的提示,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挖掘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探索中世纪的身体,在今天尤其重要,因为他们的年代仍遭受着许多误解。这几个世纪夹在古希腊或古罗马的盛世,和在欧洲文艺复兴中重生的古典世界之间,被视为停滞和隔绝的时期,这概念可以从它的各种名称中看出来:“黑暗”时代,或“中世纪”(来自拉丁文的 medium aevum,意思是“中间时期”)。这个时期往往由它本身以外的情形,亦即它不是什么来定义,而且我们看待中世纪的遗产时,无论是身体或诗歌,还是绘画或编年史,都倾向于突显负面的部分。我们将它们套用到该时期相传引人猜疑、且相当阴森恐怖的叙事中,认为那就是历史上那种令人不快的时刻,身处其中的人下场很可能是头颅被劈开,被注入金属蜡。
整个中世纪,人们都在试图预测自己的身体在未来会有什么下场。对于即将到来的时刻中存在的危险的不确定,宗教思维提供了不同解答。无论是《圣经》或当代的末世预言,都允诺在永恒的弥赛亚时代会有雷鸣般启示、道德审判、尸首复活,有人得到可怕的刑罚,有人得到救赎。世俗文学同样梦想着平行的未来:从6世纪开始,《以弗所之七眠子》(Seven Sleepers of Ephesus)的故事在欧洲和中东一再传诵,这个几近科幻的想象故事中,有一群人把自己封在山洞里过夜,醒来却发现他们不知怎地睡了三百年。中世纪哲学家也努力理解关于未来世界的抽象问题。我们真正知道变化的本质吗?未来是由命运、神或其他力量交给我们的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在行动中是否真的有任何自由或选择?我们能否改变这条既定的真实道路,转向我们希望的方向?
到了16世纪初,这个中世纪世界确实正要发生巨大变化。数个世纪以来不可动摇的众多思想即将翻转。1492年西班牙舰队穿越大西洋,带回发现一片全新大陆的消息。1497年至1499年,葡萄牙水手绕过非洲南端,打通前往远东的重要新海路,重绘了好几个世纪之久未曾改变的地图。1522年的首次环球航行证实地球是圆的,此时距离古希腊人提出这个想法大约过了两千年。其他各种维持已久的固定状态,也一样正在经历翻天覆地的改变。自1512年起,奥斯曼帝国在塞利姆一世(Selim I)和苏莱曼大帝(Suleiman the Magnificent)的统治下迅速壮大,数个世纪以来首度统一遍及东欧、安纳托利亚、中东及北非的广阔土地。同时,马丁·路德在1517年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Ninety-Five Theses),在实际上启动了宗教改革,使得天主教会走上分裂之路,西欧的宗教和政治势力被彻底重整。医学也在这种新天地之中发展。从新世界取得的药材被与新式实验化学结合,这种化学受到活跃但充满争议的瑞士医师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约1493—1541)的推崇,导致古典体液学说式微,转向更广泛的药物治疗。新一波具有探索精神的解剖学家,包括意大利的雅各布·贝伦加里奥·达卡尔皮(Jacopo Berengario da Carpi,1466—1530)、法国的夏尔·艾蒂安(Charles Estienne,约1505—1564)以及荷兰的安德烈亚斯·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1514—1564),带着复燃的好奇心,着手剖开人体,决心重新观察皮肤之下的真实情形。
我们也有愈来愈多的中世纪的身体可以利用。伦敦博物馆的人类考古中心(Museum of London’s Centre for Human Bioarchaeology)拥有超过两万副人体的局部骨骸,它们来自不同时期,从首都市中心出土,此外,在各个意想不到的地点持续有类似发现。2015年巴黎一间超市地下室的挖掘过程中,发现了大约两百具中世纪的身体,那里以前是一所医院。2016年,阿伯丁艺术画廊(Aberdeen’s Art Gallery)按计划扩建时发掘出至少九十二具人体,可能是在13世纪该处仍是修会会院时埋葬的。2017年,罗马完成了一项共三十八座坟墓的墓群发掘工作,它们属于中世纪小型犹太人墓地的一部分,这是一家保险公司为了建造新总部,在翻新过程中发现的。城市之外也是如此。爱尔兰斯莱戈郡(County Sligo)的科卢尼(Collooney)镇经历了一场冬季暴风雨,被强风刮倒的一棵两百一十五岁的山毛榉,把一名大约11或12世纪的男孩从土中拉了出来,他的骨骸已经与生长的树根纠结在一起。
这些开创性科技不只能被运用在骨头上。对于本书所有章节中提到的每一种物件,这样的方法都能够帮助我们揭露出新的故事。手抄本的羊皮纸或者古董鞋的皮革可以拿去检测,找出这些东西是用哪种动物做成的,以及它们被养在哪里。古老织物的布料或者圣物的木头,能够从颜料或植物成分追踪到中世纪世界的特定年代及个别地区。有时候在研究中,物品甚至会被当成身体来对待。2007年,7世纪的马斯特里赫特(Maastricht)主教圣阿曼杜斯(Saint Amandus)的大型棺材圣髑盒,在它位于巴尔的摩目前的家——沃尔特斯艺术博物馆(Walters Art Museum)的科技部门进行研究。为了更加了解这物件,修复师用戴着手套的手,拿着刀片和解剖刀割下圣髑盒木心外层的一小片铜。接下来的工作轮到附近马里兰大学的医学中心接手,圣髑盒被送进X射线计算机断层成像描仪里头,这台仪器平常是给在巴尔的摩生活的民众使用的。博物馆的保存小组和医学中心的一群诊断放射科医师一起分析结果,寻找圣髑盒的线索,这是医师和历史学家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