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听到动物的声音时,实际听到了什么?
古人比我们现代人的生活环境更接近大自然,他们被各种生物的声音所包围,有些声音无关紧要,有些则代表致命的威胁。这个世界曾经充满了动物的声音,但现代交通带来了持续不断的嘈杂噪声,这些嘈杂声不仅淹没了昆虫轻柔的嗡嗡声,甚至还掩盖了群鸟的黎明合唱。难道动物所有的尖啸声、嗥叫声和歌唱声完全没有意义吗?从史前时代开始,人类就试图理解自己周围动物的声音。如果我们认同语言是标准的交流工具,就会很自然地假设动物也会说话。郊狼在夜晚的呼号与我们围着营火高唱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鸟儿们每天早晨互相呼唤,与我们清早问候家人和邻居也没什么两样。另外,当你离狮子幼崽太近时,成年狮子会发出警告的咆哮,其用意很难被误解。动物当然会说话!因此,我们的先祖体会到动物和我们一样,有灵魂、欲望和野心,当然也有流传至今的故事和传说。哪种文化中没有会说话的动物的故事呢?在《圣经》中,自称先知的巴兰有一头驴,这头驴因巴兰的虐待而斥责他;冰岛神话中有一只名叫拉塔托斯克的松鼠,它是众神的使者,在生命之树上蹦蹦跳跳,喜欢挑拨离间;在古印度传说中,一只仙人化作的鹿诅咒了一个猎人,因为它在交配时被这个猎人射杀了。
那个充满了“动物会说话”的传说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我们可能对《伊索寓言》中两只蚂蚱为过冬储存食物而争吵的可能性持怀疑态度,但我们不会怀疑,自家的宠物猫狗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要喂食、什么时候该出门。在当代,从经典的迪士尼电影《狮子王》,到准现实主义小说《兔子共和国》和《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等作品,我们对会说话的动物的故事仍然兴趣不减。人类之所以对动物说话的可能性如此执着,一部分是因为我们想了解它们的大脑在想什么;一部分也是为了我们自己。也许动物不只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人,而是能够通过它们的存在,以一种更有吸引力的方式,来反映我们的感情和行为,你相信吗?
或许,动物确实有话要说――只是我们还不明白罢了。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如何找到验证动物说话的方法呢?一直以来,哲学和宗教、直觉和常识主导着我们对动物的理解。一方面,一些哲学家(如200多年前的康德)非常明确地宣称:动物不能进行有意义的对话,因为它们缺乏理性。宗教领袖们也同意这一观点,因为若是将人类放在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上,就符合许多关于人类在所有造物中居于顶端的宗教叙事。另一方面,我们都觉得动物可能有更多的话想要表达――甚至相信它们会和我们说话。这两方面的看法都没能给我们一个真正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能够回答的问题。动物的生活太复杂、太多样了,我们很难窥一斑而知全豹。在树上生活的知更鸟,比同样在丛林中的黑猩猩生活要简单,那么它们的交流方式怎么会相似呢?我们即便挠破了头也难以想象海豚的生活环境,若拿来与我们熟悉的其他动物做简单的比较,显然不可能让我们的认知有所增进。
因此,我们需要更严谨的方法。如果我们不想一厢情愿地坚信动物会与我们说话,又或是武断地认为人类天生就比其他动物优越,那么我们就必须通过调查研究去寻求客观的真相:动物可能会说话,也可能不会。
然而,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科学进步并没有让我们对动物说话问题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总的来说,科学家们一直不愿意解答诸如“动物的声音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问题。基于大约400年前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笛卡尔的引导,科学界倾向于认为动物缺乏任何内在的心理体验,没有认知状态或认知需求。我估计他们是这样想的:既然动物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那它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事实上,笛卡尔把非人类的动物描述为“自动机”(automata)1,也就是机械;捷克科幻小说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apek)在他1920年的反乌托邦戏剧《万能机器人》(R.U.R.)中创造了“robot”(机器人)一词,它反映了忽视动物意识带来的无穷麻烦;恰佩克还写了一部精辟的小说《大战蝾螈》(The War with the Newts),在这部小说中,人类认为动物只不过是无脑的自动机,最终导致了自身的毁灭。
尽管150年前出现的实验心理学取得了一些进展,但科学家们的主要兴趣仍然是探索大脑的工作机制,好像大脑是一个神秘的黑匣子。穿白大褂的实验心理学家通过观察老鼠如何穿越迷宫,来研究动物对特定刺激的反应,而不是探寻它们在想什么;测量一只动物用多久学会分辨喂食按钮和电击按钮,让科学家们知道动物是可以学习的,但并没有给出它们为什么能学习的线索。通过观看自然纪录片,我们似乎应该明确认识到,对动物行为的科学研究应该考察它们在野外的行为方式,而不是局限于实验室里。实验室研究动物的理论前提是,如果动物只是对任何刺激做出本能反应的自动机器,那么研究人员就应该能够在实验室内完全了解它们。无论是使用迷宫和拼图进行智力实验,还是通过在动物大脑中放置电极来测量其大脑电活动的探索,都应该能揭示“动物是如何工作的”,就像拆卸汽车发动机会让我们了解关于内燃机的一切一样。这种思路的错误在于先入为主地认为动物与人类有根本上的区别,而且比人类简单――动物一定是机器。尽管古代文化乐于相信“会诅咒的驴子”和“信使松鼠”,但近400年来的欧洲哲学家却想表明,在整个宇宙中,除了按照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类,其他一切都可以简化为一套发条机械指令,动物不会说话的观念在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
20世纪的科学开始挑战这些人类优越论的旧观念。为什么我们觉得动物和人类如此不同呢?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因为人类的行为与其他动物大相径庭,并且有能力取得更复杂的技术成就,所以人类的基本构成就与其他动物不同。人类,和如今还存在着的其他动物一样,在38亿年前从同一个祖先演化而来。将人类和动物置于演化的背景下,一门新的学科诞生了,这个学科主要研究野生动物的行为――毕竟,没有动物会自然演化出在实验室的迷宫里跑来跑去、按下按钮这种行为,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非自然的状态下,而不是在它们适合的生境中做研究呢?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这一新领域的两位领路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尼科·廷伯根(Nico Tinbergen)和卡尔·冯·弗里希(Karl von Frisch)被蜜蜂觅食的方式所吸引,这促使弗里希破译了蜜蜂舞蹈的“语言”。一百年前,“语言”这个词本身还没有足够明确的定义,所以没有人太担心一只蜜蜂传达给蜂房其他蜜蜂的简单信息,是否真的复杂到与人类的语言一样――不过没关系,魔咒已经被打破了:那种认为人类是唯一能够相互交流的生物的想法已经站不住脚了,也许动物真的会说话。重要的是,这门被称为动物行为学的新学科,是在演化的背景下考虑动物的行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不仅仅描述了动物的行为,还为动物行为学家提供了一种行为解释机制。尽管当时达尔文革命性的进化论已经发表了70年,其深刻含义仍然影响着科学界:是的,一个动物可能有长角或大吼大叫,但我们能解释为什么吗?自然选择的演化提供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专注于动物行为的演化机制,我们得出的关于会说话的动物的任何结论都不是基于臆想的一厢情愿,也不会浪漫化――动物之所以会有特定行为方式,是因为这些行为让它们获得了一些优势:它们可以更好地生存,要么能繁殖更多后代,要么能更有效地养育后代。几百年来,哲学一直认为科学必须总能显示出人类的优越性,现在,进化论的观点帮助科学摆脱了哲学陷阱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