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我们要发射一艘宇宙飞船,目的是与银河系某个遥远角落的居民建立文学联系。如果我们只能带上一位当代作家,你会选谁?我会投票给雷沙德·卡普希钦斯基,因为他为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生活提供了最真实、最不带偏见、最全面且最生动的记录。
在三十年的时间里,卡普希钦斯基一直是波兰通讯社的巡回外派记者。在此期间,他亲历了二十七次革命和政变。尽管他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但他也像个不嗑药就嗨的“疯记者”,时常突然与华沙失去联系,消失得无影无踪,投身于“丛林,乘独木舟顺尼日尔河漂流,与游牧民穿越撒哈拉”。1966年在尼日利亚,他“行驶在一条据说没有白人能活着回来的路上。我开车去看看白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因为我必须亲自体验一切”(《足球战争》)。这种冲动招致了上级的责备,命令他“停止这些可能以悲剧收场的冒险”。
想都别想。《太阳的阴影》是一部非洲冒险故事的合集,开篇几页就带我们回到1962年的达累斯萨拉姆(坦桑尼亚首都),当时他听说乌干达即将独立。他和朋友里奥立刻动身前往坎帕拉(乌干达首都),途经塞伦盖蒂草原,那里野生动物成群。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我们仿佛看到了世界的诞生,那一刻天地已经形成,水、植物和野生动物也已存在,但亚当和夏娃还未出现”。他们没有地图,迷了路,迎面撞上一个庞大的水牛群—“似乎延伸到了地平线”。他们不顾一切继续前行。气温越来越高。“灼人的热浪开始颤抖,波动。”卡普希钦斯基开始出现幻觉。
当他们来到一间偏僻茅屋时,卡普希钦斯基已经“半死不活”。他瘫倒在床铺上,却发现自己的手悬在一条眼镜王蛇上方几英寸处。他僵住了。里奥小心靠近,用一个巨大的金属汽油桶猛砸那条蛇。卡普希钦斯基也扑向汽油桶,随即“小屋变成了地狱。我从未想过一个生物体内能蕴藏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可怕的、滔天的、宇宙般的力量”。最终蛇死了,他们成功抵达了坎帕拉。卡普希钦斯基仍然神志不清,不仅因为中暑,还因为—后来发现—他患上了疟疾。脑型疟疾。他刚从疟疾中恢复过来,又染上了肺结核……这一切都在短短二十页中发生!
必须承认,卡普希钦斯基很懂得如何渲染。每隔几页,他就被“汗水浸透”。在撒哈拉沙漠,太阳“像尖刀一样扎下来”。走出阴凉地,你“会被烧成灰烬”。在蒙罗维亚,蟑螂大得“像小乌龟”。这些是否有所夸张?卡普希钦斯基自己提醒我们,存在这种可能性,他说自己“可以添油加醋”描述蟑螂的故事,但决定不这样做,因为 “这些都不是事实”。
不过,这种可能性始终存在。经历只是起点—有些作家比其他人需要更多体验。加缪曾指出,不必离开书桌也能过上充满冒险的生活。而在另一个极端,登山家乔·辛普森(Joe Simpson)只有在攀附于个人经验的悬崖时才能写作。但偶尔,你会遇到尼采所说的“非常罕见但令人愉悦的情况:一个才智卓越的人,同时具备与这种才智相称的性格、爱好和经历”。卡普希钦斯基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常常不清楚他是在回顾四十年前发出的报道,还是刚刚才写下这堆惊人的经历。时间线被故意模糊,叙事被打散。在同一页内,不同的时态争夺着主导地位;他的文字既有动荡的即时感,又带有历史的反思。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非洲一隅发生的事,仿佛是多年后利比里亚或卢旺达命运的缩影。
有人将《纽约客》作家、“《卫报》首作奖”得主菲利普·古雷维奇(Philip Gourevitch)与卡普希钦斯基相提并论。古雷维奇的《向您告知,明天我们一家就要被杀》(We Wish to Inform You that Tomorrow We Will Be Killed With Our Families)是出色的报告文学,但卡普希钦斯基的成就属于另一个高度。作为一位拥有伟大创造力的作家,他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理的素材。他的书或许根植于个人经历,但也充满了惊人的离题旁述和插叙文章——关于如何酿造白兰地,关于亚美尼亚书籍的历史,关于一切的一切。这些旁述始终与作品的构思紧密相连。在他游牧般的生活中,他描述了真实的远方—如《生命的另一天》(Another Day of Life)开篇著名的安哥拉“板条箱之城”—这些地方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一样奇幻。在埃塞俄比亚,他遇到了一个人,“他正往南走。这是关于他能说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从北向南走。”仿佛J. M. 库切小说里的角色迈克尔·K闯入了《太阳的阴影》。成群的迷你小说中的角色短暂出现又离去:“整个非洲都在移动,在去往某个地方的路上,流浪。”
他的文字在简练之中有诗意——正午的昏睡中,一个村庄“就像海底的潜艇:它就在那里,但不发出任何信号,无声无息,一动不动”——而且常常滑稽得令人捧腹。恐怖与荒诞的闹剧交替上演,而无论哪种情绪,一种无限的惊奇感始终主导着一切。他是无畏的见证者,也是充满活力的文体家。
《太阳的阴影》与布鲁斯·查特文的《歌之版图》(The Songlines)或许有表面相似之处,但对比之下,它也揭示了布鲁斯·查特文的本质:富人版的卡普希钦斯基。卡普希钦斯基深谙他所见一切的政治内涵。他的勇气——无论是实际行动还是文学创作——建立在他对“同情”与“政治”复杂关系的深刻认识之上:政治如何使同情变得复杂,而同情反过来又如何影响政治。他,一个白人,在非洲国家摆脱殖民枷锁的时刻出现在那里。但他也来自一个屡遭邻国的帝国主义野心蹂躏的国家。他懂得“一无所有,徘徊在未知中,等待历史说一句公正的话”(《足球战争》)是什么滋味。这也正是他在非洲、在地球上最底层的人群中间感到自在的原因之一。
尽管与当地的普通人打成一片,他仍是外来者,这使得他“寻找共同语言”的努力更为迫切。对卡普希钦斯基来说,代表人类想象力最高成就的不是曼哈顿或巴黎的拉德芳斯,而是一个“怪异的”非洲棚户区——“没用一块砖、一根钢筋或一平方米玻璃,就建造了一整个城市!”在这些贫苦民众的慵懒之中,诞生了一种极其惊人的创作力。同样,他从未淡化自己目睹的腐败或暴力——相反,这些现象的普遍性使得善良的存续更加珍贵。作为回报,他总是给出他从历史中渴望的东西:“一句公正的话。”
“人类值得钦佩之处多于可鄙之处”——这是加缪在《鼠疫》中演绎的伟大真理。从《足球战争》(The Soccer War)那段经历死里逃生后,卡普希钦斯基更为简洁地表达了这一点:“这个世界充满垃圾,但突然间,诚实和人性又出现了。”在《太阳的阴影》中,他表达得更简单、更微妙。总结他与一位司机的交往时,卡普希钦斯基最终实现了他渴望的人际关系——不仅仅是一种经济关系,而是充满“温柔、温暖和善意”的关系。他并非天真或多愁善感:那份善意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但也只能用金钱换来。这种经历会阻碍他看到非洲的精神吗?本书的最后一页给出了答案,以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