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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天涯三大奇书”之一、上海电影节IP百强榜前十作品,白姬绾豆瓣8.6分高口碑志怪奇幻之作,影视剧已签约。
2.狡诈美艳的龙女·白姬VS贪吃傲娇的黑猫·离奴VS憨直善良的书生·元曜。
3.奇珍异宝,百鬼夜行,七情六欲,盛唐幻影。一龙女,一黑猫,一书生,带你走进缥缈阁,游历东方志怪诡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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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作品是一部以唐代为背景的奇幻小说系列,本书为第1部提灯卷,以单元剧的形式讲述了男主人公元曜,在进入神秘的缥缈阁后,与一龙女一黑猫展开了一系列独立但又相互联系的故事,具体包括返魂香、婴骨笛、竹夫人、无忧树、来世草、提灯鱼、虫宴等。缥缈阁,一个似真似幻、神秘虚无的楼阁,从表面上看很多人想从中购得奇珍异宝,实质上却是想获得名、利、权,也有人想得到真正的爱。作品描写了一个充满奇异与憧憬的幻丽之境,叙述了一曲曲悲欢离合的故事,展现了人们无法摆脱的种种欲望和不断挣扎的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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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白姬绾 本名李玲。畅销书作家,作品涉及奇幻、历史、武侠等多种题材。代表作《缥缈》系列被称为“天涯三大奇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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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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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引 子 3
第一折 返魂香
第一章 双鲤 8
第二章 非烟 16
第三章 缥缈 25
第四章 青灯 34
第五章 红衣 44
第六章 非人 52
第七章 帝乙 59
第八章 因果 66
第九章 尾声 74
第二折 婴骨笛
第一章 蜃井 78
第二章 骨笛 84
第三章 瓜鬼 90
第四章 狐嫁 99
第五章 忘川 106
第六章 婴鬼 110
第七章 尾声 115
第三折 竹夫人
第一章 空色 118
第二章 心线 124
第三章 无遮 130
第四章 燃灯 136
第五章 心魔 143
第六章 作茧 149
第七章 尾声 154
第四折 无忧树
第一章 天劫 158
第二章 春雨 166
第三章 无忧 173
第四章 蛛丝 181
第五章 海市 189
第六章 太平 198
第七章 百诗 204
第八章 胡栗 211
第九章 金树 219
第十章 蜃梦 226
第十一章 尾声 231
第五折 来世草
第一章 夜客 238
第二章 仙草 245
第三章 平康 252
第四章 玳瑁 258
第五章 盈盈 266
第六章 饿鬼 272
第七章 阎浮屠 279
第八章 地狱 286
第九章 嫁喜 292
第十章 尾声 299
第六折 提灯鱼
第一章 冥灯 304
第二章 有鱼 310
第三章 当归 316
第四章 夜狐 322
第五章 返乡 329
第六章 尾声 335
番 外 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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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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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月夜,荒寺。
一尊残破的佛像立在正殿之中,月光透过坍塌了一半的屋顶,洒在佛像上。佛像慈悲肃穆,宝相庄严。
一名女子站在佛像边,不知看向何方。她身旁有一只黑猫,正蜷缩着身体睡在佛像座下。
女子穿着一袭白色罗裙,挽着雪色披帛,月色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形,妖娆婆娑。她斜绾着倭堕髻,髻上插着一枝半开的白玉兰,脖颈的曲线纤细而优美,肤白如羽,唇红似莲。
月光洒在女子身上,她的身影一半在阴影里,另一半在月色中。
光与影交织,黑与白错乱,真与假重叠,虚与实缥缈。
“时辰也到了,他应该来了。”白衣女子“喃喃”自语。
“喵——”黑猫叫了一声,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就在这时,荒寺之外传来了脚步声。
荒烟蔓草之中,一名风尘仆仆的中年旅人踏着月色走入了寺庙。
旅人已年过半百,双鬓染白。他身形消瘦,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踏着一双芒草鞋,手里拿着探路的竹杖,背上背着一副行囊。
山路崎岖,舟车劳顿,旅人有些疲惫,不过他的眼神明亮而充满活力。
旅人走过很多地方,他的志向是朝碧海而暮苍梧,踏遍天下名山胜水,收集各种奇闻轶事。这一次,他已出门三载,踏遍大江南北,却只收集到一些民俗奇趣,并没有精彩的故事。
旅人打算在破败无人的荒寺中借宿一晚,却不料荒寺之中早已有人。
佛座之下,一名白衣女子侧身坐着。她抱着一只黑猫,静静地望着从屋顶漏下的月光。
白衣女子看见旅人,微微翘了翘嘴角。
旅人看见白衣女子,说道:“啊,原来已经有人借宿了,还是一位姑娘,老夫唐突了。”
男女有别,为了避嫌,旅人转身要走。
白衣女子却笑道:“等一等,我只是在这儿等人而已,一会儿就走了。这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地,你还是留下吧。”
旅人一听,便止步了。
“那就叨扰了。”
旅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荒寺之中夜宿。他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放下行囊。接着,他走向一个破败的供桌,十分娴熟地拆下一些木材,打算生火。
他把篝火生在了他与白衣女子的正中间,现在虽然是初夏,但夜里还是风寒露重,需要篝火取暖。
白衣女子与黑猫安静地望着旅人的一举一动。
“姑娘在等什么人?”旅人问道。
白衣女子笑道:“一个朋友。等他来了,我们就上路。”
“姑娘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呢?”
“我从天地而来,要往山海而去。”
旅人笑道:“原来姑娘跟老夫一样,也是这个世间的旅行者。”
白衣女子笑了,说道:“我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而已。”
“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也是光阴的过客。”
旅人解开行囊,拿出笔墨纸砚,摆在地上,又拿出冷饼、肉干之类的干粮,也放在了地上。他摇了摇随身携带的鹿皮水囊,里面已经没有水了。
旅人想起刚才走进来时,在院子里看见了一口荒废的古井,便拿着水囊走了出去,打算碰碰运气,看古井中还有没有水。
白衣女子和黑猫望着旅人走出去。
旅人来到荒废的古井边,探头一看,发现古井之中干涸无水,杂草丛生。他有些失望,打算今晚忍耐一下,不喝水了。
突然,古井之中传来“汩汩”的流水声。
旅人再朝古井望去时,发现井中水波荡漾,映照着天空的明月。
“啊,运气真好。”
旅人走遍大江南北,研究山势水脉,知道随着地脉运动,有时候水井的地下泉眼会被暂时性堵塞,有时又会突然疏通,这都是正常的自然现象。
只是,有点儿巧合。
旅人打完水,回到了荒寺之中。
白衣女子仍旧抱着黑猫,安静地坐着。
旅人道:“姑娘等的人还没来吗?”
白衣女子道:“他马上就到了。”
旅人坐下,滴水研磨之后,拿起毛笔,就着篝火的光芒,挥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白衣女子问道:“你在写些什么呢?”
旅人抬头,说道:“老夫在记录今天的见闻。老夫一生的志向是遍访山川河流、平原大海,描绘山水,记录民俗,更重要的是,收集故事。”
“啊,收集故事呀。”白衣女子笑道。
旅人笑道:“可惜,最近没有收集到什么有趣的故事。”
白衣女子笑道:“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欲望,人的欲望会滋生出各种各样的故事。”
旅人笑道:“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是不知道去哪儿能获得这各种各样的故事。”
白衣女子道:“我有一本笔记,正好记载了各种各样的故事,送给你吧。”
白衣女子拿出一本笔记,隔着篝火,递给旅人。
旅人急忙接过。
笔记很厚,纸张泛黄,封面上写着“缥缈”二字。
“这是我记录的一些笔记,都是道听途说的故事,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白衣女子道。
旅人惊道:“这是姑娘的心血,这对你一定很重要,老夫愧不敢受。”
白衣女子道:“今夜你我相遇,便是缘分。这本笔记与你有缘,它属于你。更何况,它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也不需要再记录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回我的国家去了。这些闲来无事记下来消遣的文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姑娘不是中土人士吗?”
“不是。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位远离故土,在远方修行的旅人。不同的是,你在山水之中修行,而我在人心之中历练。”
“姑娘的国家在哪儿?”
“海之中。”
旅人知道陆地之外有四海,四海之中有很多个国家,心中猜想这个白衣女子可能来自某个海国。
“你真的要把这么珍贵的笔记送给老夫吗?”
白衣女子点点头,说道:“我们都是旅人,而你又在找寻故事,那我就把故事给你。”
“谢谢。”
“丁零——丁零——”
就在这时,荒寺之外忽然响起了摇铃的声音。
“喵——”黑猫竖起了耳朵,叫道。
白衣女子笑道:“我等的人来了。”她起身,黑猫也跳了下来,伸了一个懒腰。
旅人也站起身来,说道:“老夫送姑娘一程。”
“不必了。再见。”白衣女子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黑猫也跟在白衣女子身后,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旅人有点儿好奇白衣女子等的是谁,迟疑片刻,追了出去。
白衣女子早已离开了荒寺。
旅人站在荒凉的院落之中,视线越过坍塌的院墙,正看见白衣女子和一名青衫书生在山路上逐渐远去的背影。夜色的缘故,他没有看见那只黑猫,但想必也跟在两个人身边。
这么晚了,他们还要踏着夜色去往海之国。山高路远,道阻且长,祝他们一路平安吧。
旅人回到荒寺中,在篝火边坐下,拿起白衣女子赠送的笔记,翻开泛黄的纸页,便见两行字。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
“一切皆为虚幻,不可说。”
旅人继续往后翻看,发现这是一本写古之书,里面的故事都发生在遥远的唐朝。
山野荒寺,篝火燃烧,旅人安静地坐着,一页一页翻着这本名为《缥缈》的笔记。
第一折 返魂香
第一章 双 鲤
“这位后生,快醒醒,到长安了!”一阵推搡,将躺在青草堆上熟睡的元曜推醒。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一张鹤发鸡皮、凸牙豁唇的脸靠近。
“啊啊!妖怪?!”元曜大吃一惊,一头扎向青草堆里,语带哭腔地道,“妖怪大人,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赶车的老翁不高兴了,说道:“光天化日,哪有妖怪?!老朽来长安城货草料,你这后生半路搭了老朽的便车,也不说一句感谢的话,上了车就倒头大睡,睡醒了就作怪!喏,到城门了,下车吧!”
元曜闻言,从草堆中抬起头。马车正好停在驿路上,前方不到一百米处,正是长安城的右南门——启夏门。
时值盛唐武后光宅年间,东都洛阳,西京长安,俱是风烟鼎盛,繁华旖旎,尤其是长安,号称当时东方世界最大的都市,与西方大秦国罗马遥相呼应,如同镶嵌在世界最东方和最西方的两颗明珠。大秦、波斯、楼兰、天竺、倭国、高丽等国的贵族、商人、僧侣,均不辞万里辛劳,慕名云集长安,或瞻仰大唐风物,或贸易奇珍异宝,或传播宗教信仰。
人烟云集之处,不免凝聚着七情六欲和贪嗔痴三毒,情欲中繁衍妖魔,嗔痴中滋生鬼魅。长安,亦是一座百鬼夜行、千妖伏聚的魔都。
元曜从马车上跳下来,仍然不敢看老翁。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道:“多谢老伯。”
老翁咧开豁唇,笑了:“闻着你一身酸腐味,莫不是进京赴考的士子?”
元曜仍然低头道:“小生正是为了赴考而来长安。”
老翁疑惑地道:“你既没有行李书卷,又没有仆从,而且落魄到要搭老朽的便车,估计也没有盘缠。科举明年正月举行,现在才三月,这一整年时间,你莫非想露宿街头?”
元曜低声道:“小生家贫,没有仆从,在洛阳时,行李盘缠都被人骗了。不过,小生有一门远亲住在长安,此次前来既为赴考,也为投亲。”
老翁道:“这样啊,那后生你自己保重。恕老朽直言,你上庭褊狭,命宫泛浊,是容易招妖聚鬼的面相啊!若要化解,近日内,你须得避水!”
元曜抬头看了老翁一眼,立刻又垂下了头道:“谢谢老伯指点。”
老翁挥了挥手,说道:“去吧,后生。”
元曜作了一揖,转身向启夏门走去。驿路边有简陋的茶肆,商客旅人在茶肆中歇脚,笑语喧哗。
老翁说是货草料,却不进长安城里。他在原地将马车掉了头,拉着满满一车青草又按原路返回了。
听到身后车轮声渐远,元曜才回过了头,望向老翁赶马车的背影。老翁一身灰色短打,银发梳成髻,本该是双耳的地方,却长着一双长长的兔耳。
老翁蓦然回头,与元曜遥遥相望,笑了笑,凸牙豁唇,正是兔面。
元曜吓得赶紧转身,继续向城门走去。
马车在驿道上缓缓行走,茶肆中歇脚的人、驿道上来往的人,似乎都没发现赶车的是一个兔首人身的老人。
老翁说得不错,元曜确实八字逢煞,命结妖缘鬼分。从小,他就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树下井底掩面哭泣的女子,茶楼酒肆中兽面蓬尾的客人,在街头巷尾踽踽独行的妖怪。
元曜胆小,却总逢妖。今天上午,他在山道上赶路,遇上了这只拉草料入长安城贩卖的兔妖。为了能够在日落前赶到长安,他就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搭了兔妖的车。一路上,小书生提心吊胆,不敢看兔妖,也不敢多话,总算颠簸到了长安。
已是黄昏时节,昼与夜模糊了边界,另一个世界缓缓醒来。
元曜走进启夏门,心中感到奇怪,这只兔妖千辛万苦地拉来草料,为什么不进城,又折了回去?
忽然,元曜听见一阵哈欠声,似乎有人刚刚睡醒。那人道:“郁垒,这六十年来,那只老灰兔天天拉草料来,在城门口绕一圈,又沿着原路回去。他不嫌枯燥无趣,我看得都累了。”
另一个声音道:“神荼,谁说不是呢?可是,谁叫那只老灰兔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偷缥缈阁的宝物?那个女人实在可怕,让那只老灰兔永远不得踏入长安,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那只灰兔不敢入城,却又放不下执念,只好天天来城门前。呵呵,妖和人其实一般痴执哩!”
神荼道:“那个女人?缥缈阁,龙……”
郁垒道:“嘘!她的名字,是禁忌。”
元曜循声抬头,但见两扇城门上,一左一右,正趴着两个凶恶丑陋、狰狞可怖的鬼。那个叫神荼的鬼用一双铜铃般的赤目瞪着他,吐出的舌头是毒蛇的芯子。
“娘呀!”元曜吓得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城门外戍守的士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两个跑进来喝问道:“怎么了?!你这书生坐在地上做什么?!”
元曜指着城门上,颤声道:“城门上有……有厉鬼!”
两名士兵抬头,城楼石墙泛黄,朱漆城门厚实,铜钉光色暗淡,哪里有什么厉鬼?
士兵立刻呵斥元曜道:“京畿重地,你这书生休得胡言乱语!当心治你个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之罪!”
元曜再抬头望去,神荼、郁垒仍旧趴在城门上,对着他吐出蛇芯,笑得凶恶狰狞。
元曜骇然,急忙爬起来,一溜烟跑进了城,不敢再回头看。
“疯子!”两名士兵骂了一声,走回原地戍守。
神荼趴在城门上,不满地道:“这个书生真是失礼,居然把我们当成了厉鬼,我们可是镇守鬼门的神,虽然位分低了一些,相貌丑了一些。”
郁垒翕动鼻翼,笑道:“这个书生很有趣,他的灵魂中有水的味道。”
元曜从启夏门进入长安,穿过安德坊、安义坊,来到了宽阔的朱雀大街。朱雀大街以平整的青石铺路,路面十分广阔,可供八乘并行。街道两边的房舍鳞次栉比,人烟鼎盛。
此时此刻,天色已经擦黑,人来车往的街衢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即将到宵禁的时辰了。
大唐律例,宵禁之后,百姓不可以在街上乱走,犯夜者按律处罚,轻则鞭笞三十,重则杀头。
元曜思忖,今天只能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明天再去投亲了。他站在保宁坊抬头四顾,不远处有一间名曰“吉祥”的小客栈,客栈门前的红灯笼发出温暖的光芒。
元曜摸了摸腰间的双鱼玉佩,走向吉祥客栈。行李盘缠被人骗走之后,他身上只剩下这个双鱼玉佩还能典当几贯钱了。
元曜进入客栈,要了一间房,安顿下来。
店小二将晚饭端进客房里时,元曜问道:“请问小哥,你可知道当朝礼部尚书韦大人的府邸在哪里?”
店小二打量了元曜一眼,但见他身形修长,穿着一袭半旧的襦衫,气质温雅敦厚。他的容颜十分平凡,但一双黑眸十分明澈。
店小二一边摆饭菜,一边问道:“客官问的可是韦德玄韦大人?”
元曜道:“正是。”
店小二道:“韦大人住在崇仁坊。客官去了崇仁坊,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了。客官莫非要去拜访韦大人?”
元曜道:“小生是韦大人的远亲,想去投亲。”
“原来客官是韦大人的亲戚。”店小二摆好饭食,躬身笑道,“客官您慢用,小的先告退了。”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元曜上床安歇。他侧卧在床榻上,望着桌上的一盏孤灯,听着街上传来的打更声,想着明天该怎样去尚书府投亲。
渐渐地,元曜眼皮沉重,坠入了梦乡。
恍惚中,元曜下了床榻,出了客栈。
圆月高悬,街衢空寂,元曜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踏着月光而行。一阵似有若无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元曜穿街过坊,循着流水声而去,目之所见,空无一人。
流水声渐渐清晰,峰回路转处,出现了一条河、一座石桥、两轮圆月。水之月,是天之月的倒影。
石桥横如虹,桥上站着一名白衣女子。
女子穿着一袭月白色绣浮云罗裙,挽着雪色鲛绡披帛,月色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形,妖娆婆娑。她临河而立,手持一线垂向河中,似在垂钓。
元曜心中奇怪,夜深人静,怎么会有女子站在石桥上垂钓?莫不是……鬼魅?!
虽然有些害怕,但鬼使神差地,元曜抬脚向石桥上走去。
女子面河而立,神情专注,似乎没有察觉有人走近。从侧面望去,她斜绾着倭堕髻,髻上插着一枝半开的白玉兰,脖颈的曲线纤细而优美,肤白如羽,唇红似莲。
元曜惊奇地发现,女子手中的钓线是碧绿如丝绦的细长柳条。柳条垂入水的地方,正是水中圆月的中心。但见女子纤手微抬,柳条在夜色中划过一个半弧,三粒晶莹剔透、大如鸽卵的水珠就正好落入了放在桥柱上的白玉盘中。
令人惊异的是,滚入白玉盘中的水珠竟不散作水,而如透明的珍珠,一粒粒滑向玉盘凹下的中央。停住时,水珠仍旧浑圆饱满,似有光泽在流转。
荷叶状的白玉盘中,已经有小半盘水珠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水珠剔透莹润,美如梦幻。
“啊!这是什么?!”元曜吃惊之下,脱口而出。
女子回过头,望向元曜。她有一双暗金色的瞳,左眼角有一颗朱砂泪痣,血红宛如相思子。
金色瞳孔?
人怎么会有金色瞳孔?!
莫非,又是“那个”?!
元曜吓了一大跳,急忙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
白衣女子仍旧站在那里,金瞳微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女子道:“这叫水精珠,是河流吸收天地日月之气凝聚而成的精华。水精珠只在月圆之夜浮现在水之月中。”
“好神奇的东西!”元曜赞叹道,一时间忘了害怕,跑过去对着白玉盘中的水精珠左瞧右瞧。
元曜回头,对着女子作了一揖,说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刚才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女子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去,将柳条垂入水月中。不一会儿,柳条扬起,银光闪没,又是三颗水精珠跌入白玉盘中。
元曜一直站在桥上,望着女子垂钓,也不离去,也不说话。
渐渐地,圆月偏西时,白玉盘中已经盛满了水精珠。
女子抬头,见已是三更天色,笑道:“元公子,你该回去了,生魂离体太久,会伤元神。”
元曜不解:“哎?”
女子笑了笑,也不解释,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她狭长的凤目在看到双鱼玉佩时,闪过了一丝精光。春秋时期的古玉,玉髓浸碧,玉色通透,有一抹寒烟萦绕其上。生烟玉是栖灵之所,正是她要的东西。
女子唇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那是西市中奸诈的商人盘算着低价收购胡人手中的宝石时特有的不动声色的笑。
“元公子觉不觉得我用柳条垂钓十分有趣?”
元曜点头道:“是很有趣。”
女子笑着布好圈套,说道:“其实,这柳条不仅能钓水精珠,还能钓鱼。今夜与元公子相遇,也是缘分,不如我钓一尾鲤鱼送给公子,可好?”
投以木桃,报以琼瑶。
元曜果然将头伸进了圈套里,说道:“这……这如何使得?小生一贫如洗,并没有回礼相赠……啊,鱼?!对了,小生还有一块双鱼玉佩,姑娘如果不嫌弃,就请笑纳。”
元曜解下玉佩,双手奉上。
女子也就笑纳了,嘴里却道:“元公子客气了。”
古玉入手,传来一阵灵动的震颤,玉烟化作两尾长着翅膀的飞鱼,想要挣脱玉的束缚。女子相当满意,这正是她要的东西。
女子笑道:“我做生意一向童叟无欺,元公子既然送我双鱼玉佩,那我就钓两尾鱼送给你吧。”
做生意?!元曜正在奇怪,但见女子纤手一扬,柳条入水。
不一会儿,柳条渐渐下沉。
居然真有游鱼咬住柳叶?!元曜正在吃惊,又见女子一抬手,一尾两尺长的大鱼被柳条扬出水面。
鲤鱼飞向元曜,女子道:“元公子,接着。”
元曜急忙伸手接住,将大鲤鱼抱了一个满怀。
可能是大鱼太沉,细柔的柳条承受不了,在鲤鱼抛向元曜时,柳条断为了两截。
女子轻呼道:“哎呀,柳条断了!真伤脑筋,没有柳条,怎么钓另一尾鲤鱼?”
元曜抱紧在怀里挣扎摆尾的鲤鱼,说道:“一尾就够了!这么大的鱼,小生可抱不住两尾。”
女子笑道:“既然你只要一尾,那我也不勉强你。玉佩归我,鲤鱼归你,咱们两讫了。”
女子端起白玉盘,走向石桥对面,白衣融入了夜色里。
元曜想追上女子,怀中挣扎的鲤鱼却突然张口,向他的脸上吐了一朵水花。
被冰凉的水花一激,元曜一下子睁开了眼,眼前仍旧是简陋的客栈、冷寂的残灯、迷蒙的夜色。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元曜怅然若失,心中仿佛空了一块,他伸手去摸双鱼玉佩,却摸了个空。他惊愕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灯火望去,脚边赫然横着一尾两尺长的大鲤鱼。
“啪!”元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地疼。
元曜惊愕,继而笑了。算了,从小到大,奇怪的事情他遇到太多了。今晚的经历,权当是用双鱼玉佩换了一尾大鲤鱼吧。
元曜笑了笑,抱着鲤鱼,美美地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会账时,元曜没了玉佩,就用大鲤鱼抵。
客栈掌柜倒也厚道,称了大鲤鱼的重量,还给了元曜十文钱。
三春天气,阳光明媚,长安城中车水马龙,人声喧哗。
元曜离开客栈,一边打听一边走,到了过午时分,才走到了位于东市附近的崇仁坊,找到了礼部尚书韦德玄的府邸。
元曜是襄州人氏,父亲元段章曾经做过吏部侍郎,因为上书反对高宗立武氏为皇后,元段章被武氏一党记恨,后来因事获罪,被贬出长安,去了荒僻的襄州。
元段章一贬就是二十年,流落乡野,不复重用。他心中郁愤,在元曜十四岁那年一病而殁。从此,元曜和母亲王氏相依为命,守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元曜十七岁时,王氏也病故了。
王氏去世时,元家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临死前,王氏嘱咐儿子道:“长安礼部尚书韦德玄当年与你的父亲同朝为官,相交甚厚,韦德玄的正妻王氏与为娘是堂姐妹,是你的姨娘。元、韦两家曾经结下秦晋之好,韦家小姐非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为娘闭了眼后,你可去长安寻韦氏,一者完婚,二者寻个前程……”
王氏殁后,元曜守丧三年,才按母亲的遗嘱,变卖田产,凑齐盘缠,去往长安。
元曜站在尚书府门前,但见朱门巍峨,伏兽庄严,门庭上悬着一方石光匾,书着“韦府”二字。
元曜踌躇了一下,才拾级而上,向门前守卫的家奴揖道:“小生元曜,想拜会韦大人,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两名家奴见元曜衣衫破旧,便挥手道:“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我家大人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元曜赔着笑脸道:“小生远道而来,特为拜访姨父韦大人,烦请小哥劳步,通传一声。”
家奴冷笑道:“原来又是一个来认亲的!书生,你可知道韦府中一个月要乱棍打出几拨认亲的骗子?”
元曜与家奴理论,说道:“小生不是骗子,韦夫人王氏与家母乃是姐妹。”
年轻的家奴乐了,讥笑道:“还说不是骗子?我家主母明明是郑氏,哪来的王氏?”
一直没作声的年长的家奴道:“王氏是前主母,十二年前已经殁了。王氏殁后,庶室郑氏才成为主母。这书生看起来倒也实诚,不像是骗吃骗喝的无赖之徒,你进去替他传一声吧。”
年轻的家奴不乐意了,撇嘴道:“你自己怎么不去?替前主母的亲戚传话,如果被主母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板子。”
想起剽悍刻薄的郑氏,年长的家奴也犹豫了,说道:“人老了,腰酸腿痛,禁不起这一进一出的折腾,还是你年轻人腿脚灵便。”
元曜见两名家奴互相推诿,念及自己落魄潦倒,连下人也欺负他,心中不禁悲伤愤懑。他本想就此拂手离去,但想起母亲临死前的殷殷嘱咐和如今流落长安身无盘缠的窘况,只得忍气折腰,再次低声请两个人劳步通传。
两名家奴仍旧推诿,年轻的已经开始赶人。
三个人正在韦府前闹腾纠缠,一名骑着高头骏马的俊逸公子被一群仆从簇拥着走向韦府。两名家奴见状,丢了元曜,笑脸逢迎:“公子去城外狩猎,这么早就回来了?”
“公子乃神箭手,今日可猎到了什么珍禽?”
俊逸公子不过弱冠年纪,仪容俊美,气宇轩昂。他穿着一身狩猎的窄袖胡服,更衬得身姿英武挺拔。仆从牵鹰驾狗,拿箭捧壶,簇拥在他身边。
俊逸公子打了一个哈欠,在马背上懒洋洋地道:“刚走到通化门,突然觉得无趣,不想去打猎了。”
他的俊目扫过元曜,他问家奴道:“这是什么人?刚才远远的,就听见你们在喧哗。”
俊逸公子姓韦,名彦,字丹阳,是韦德玄的长子。韦彦的生母就是已故的王氏。算起来,他应该是元曜的表弟。
老年家奴急忙道:“这位书生自称是老爷的亲戚,想要小人进去通报。”
韦彦轩眉一挑,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说道:“哦?亲戚?你这书生是我家哪门子的亲戚?”
元曜行礼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从襄州来,是……”
韦彦露出古怪之色,打断元曜,说道:“襄州的元曜?你就是那个元曜?!”
元曜反而蒙了:“小生是哪个元曜?”
韦彦咳了一声,说道:“就是与我妹妹定亲的那个元曜啊!”
元曜脸一红,说道:“这是家父在时定下的亲事……”
韦彦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家奴,携了元曜进入府中,笑道:“我叫韦彦,字丹阳,算起来,可是你的妻兄呢。好妹夫,随我进去吧。”
元曜闻言,脸涨得更红,随着韦彦进府。
第二章 非 烟
韦府中重楼叠阁,驭云排岳,说不出的华丽富贵。
元曜被韦彦带入一座临水的三层阁楼中,因为是从侧面进入,没看到这座楼的名匾。楼外松柏密植,挡了光线,阁楼内的大厅中十分幽暗,冷气森森。
元曜举目环视大厅,但见大厅中悬挂着大大小小许多笼子,笼子里关着各种鸟类,却十分安静。大厅北面立着一架梨木水墨屏风,南面墙上镶嵌着一面云纹铜镜,镜前不远处的一张罗汉床上,盘着一堆很粗的麻绳。
韦彦指着罗汉床,对元曜道:“妹夫稍坐片刻,我去请父亲大人出来。”
元曜的脸又是一红,他道:“韦兄还是叫小生轩之吧,父母之命,尚未成礼,韦兄这样叫,恐坏了小姐的清誉。”
韦彦似在忍笑,点头:“轩之倒是一个知书识礼之人,你也叫我丹阳吧。”
元曜走到罗汉床边,刚要坐下,那堆粗麻绳动了动。
元曜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望去,立刻烫着了脚一般,跳了起来,惊恐万端地道:“蛇!蛇!有蛇?!”
原来,罗汉床上的粗麻绳是一条麻花巨蟒。蟒蛇抬目瞥了惊恐的书生一眼,继续安眠。
韦彦笑道:“轩之别怕,它叫麻姑,是我从西市的天竺人手中买回的沙蟒。麻姑很听话,不会乱咬人。”
元曜惊魂未定,说道:“麻姑?麻姑不是汉武帝遇见的神女吗?不会乱咬人,那它还是会咬人的吧?!”
韦彦拍了拍蟒头,笑道,“我的麻姑不是神女,是蛇女。她只在饿的时候咬人。”
韦彦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阴森地笑道:“咬这儿。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它已经吃饱了。轩之,你在此稍候,我进去请父亲大人出来。”
元曜不敢与沙蟒独处,想要阻止韦彦离去,可是韦彦已经转入了内室,不见了踪影。
元曜无奈,只得远远走开,站在临水的轩窗前等候。
这一候,就是两个时辰。
韦彦一进去,就石沉入水,不见踪迹。
韦德玄更没出来。
这座阁楼安静得诡异,连一个来往的下人都没有。
元曜又累又饿,又提心吊胆。他生怕罗汉床上的麻姑醒来,爬向自己。
元曜度日如年,如煎似熬。为了消磨时间,他抬头观察笼中的鸟类。这一看之下,他又是一身冷汗。
王孙贵族豢养的宠鸟大多是鹦鹉、夜莺、金丝雀之类的,因为它们羽毛华艳、啼声婉转,这近百只鸟笼里关着的却是猫头鹰、夜枭、乌鸦之类的黑暗不吉、安静哑声的鸟类。怪不得,大厅中安静如斯!
元曜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座阁楼的主人的喜好实在是怪僻。
南面墙上的云纹铜镜闪动着金色的粼光,似一汪潭水。
铜镜后,有一间雅室,雅室中有一张华美的罗汉床,床上倚坐着一名华衣公子。他端着夜光杯,一边品着西域葡萄酒,一边透过铜镜望着站在轩窗边的元曜。
一墙之隔,内外两个房间。从外厅看,铜镜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但从内室中能透过铜镜,将外厅的情形尽览眼底。
华衣公子正是韦彦。
韦彦一口喝尽杯中暗红的美酒,笑道:“这面从缥缈阁买来的吐火罗国古镜果然很有趣,白姬那个奸诈的女人可要了我足足五百两银子呢。”
一名美艳的书童跪坐在罗汉床前。他一边替主人的空杯斟满美酒,一边细声道:“大家都说缥缈阁很诡异,那位被唤作白姬的女人也许是妖魅。”
韦彦笑道:“只要能让我觉得有趣,妖魅又如何?南风,过几天,你再跟我去缥缈阁转一转,找几样更有趣的东西回来。”
南风应道:“是,公子。”
斟完酒,南风抬头望了一眼铜镜外,元曜还傻傻地伫立在窗户边。
南风掩唇笑道:“公子,你真坏,老爷明明在南边书房,你却把他带到这北边的燃犀楼,骗他巴巴地苦等。不过,他真的是未来的姑爷吗?”
韦彦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南风笑了笑,细声道:“我觉得很悬,这书生潦倒落魄,相貌又只能算是端正,老爷也许会同意,夫人和小姐肯定不会同意。”
韦彦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说道:“二娘向来势利,一心想和武家攀亲,想将非烟嫁给骠骑将军武恒爻。非烟这丫头又有以貌取人的怪癖,只要是美男子,无论和尚道士、贩夫走卒,她都不嫌弃。去年春天,她和江城观的道士私奔,跑去洛阳看牡丹花会,还是我千里迢迢地把她追了回来。这个书呆子如果想成为我的妹夫,可算是难如登天,外加自陷火坑啊。”
南风笑了笑,说道:“南风从小服侍公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公子您关心一个人。”
韦彦也笑了,黑眸深沉。
“南风,你错了,我不会关心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带他来燃犀楼,只是觉得他有趣,借他消磨无聊的时光而已。他是死是活,能否娶非烟,都与我无干。”
南风轻轻一笑,并不言语。
两个人又观察了一会儿元曜,南风觉得有些无趣,说道:“唉,这个死心眼的书呆子,您让他等着,他就真的一动不动地等着,真是无趣。我还以为没人在时,他会有些鄙俗之态,逗我们解闷呢。”
韦彦似乎也腻了,脑中灵光一闪,阴阴一笑道:“你去把帝乙放入前厅,他就会动了。”
南风一惊,美目中有犹豫之色。
“公子,这……这不好吧?”
韦彦品了一口美酒,望向元曜,说道:“没关系,他站在窗边,窗外是池塘。快去,放开帝乙,我现在觉得无趣,让这个书呆子逗我开怀一笑吧。”
“是,公子。”南风不敢违逆,起身而出。
从正午到日头偏西,元曜一直站在窗边,他生性再敦厚,此刻也知道韦彦在愚弄自己,心中生起几许怒意,几许悲哀,几许苍凉。
二十年来,他也算是尝尽了人世艰辛,浮生无常的滋味。父亲官场失势,家道逐渐衰落,亲戚疏,朋友远。父母相继离世,从此形单影只,孤苦一人。他遵从母亲遗命,典卖家产,背井离乡。到了韦府,却又被下人欺、亲人骗。
三月风寒,元曜的心也冰凉,有万千种悲辱在心中沉浮,只觉得眼中酸涩,想要落泪。就在眼泪即将落下时,元曜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很轻,很慢,几乎没有脚步声,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元曜蓦然回头,只见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龇牙咧嘴地缓缓走近。
元曜脸色“唰”地变得煞白,热泪夺眶而出,叫道:“虎……虎——”
“嗷呜——”老虎继续走近。
元曜吓得攀上窗沿,哭道:“虎……虎兄,你不要过来!”
老虎不懂人语,仍在走向元曜。
元曜也顾不得窗外是水,攀着窗沿就跳了下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池塘里。
元曜入了水,才想起自己是旱鸭子,在水中扑腾着哭喊:“救命!救……救命——”
“哈哈——哈哈哈——”韦彦看见元曜的窘样,在铜镜后捧腹大笑。过了一会儿,听见元曜在水中扑腾求救,他倏地站起身来,说道:“这书呆子怎么不会游泳?!”
韦彦旋风般卷了出去,南风急忙跟上。
韦彦来到窗户边,听见扑腾呼喊声渐弱,看见元曜已经沉下水塘,也不管帝乙蹭他的手,向他撒欢,急忙跃了出去,跳进水中捞人。
“公子,三月水寒,当心着凉!”南风阻止道,但是韦彦已经跳了下去。
元曜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韦彦赶紧派人找来大夫,扎针急救,折腾到上灯时分,小书生才算回过命来。
韦彦明明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仍是黑沉。
“我只是看在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姐妹的分上,才不想他死,并不是关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我自己。”
灯烛摇晃,夜色沉沉,没有人回应韦彦的自语。
次日,元曜醒来,韦彦胡编了几句借口,说道:“昨天真不巧,我去找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却刚出门去同僚家赴宴了。我追去禀告,但宴会中有重要的客人,我碍于情面,也只好留下。因此,我就没能马上回来。我本来遣了家童回来告诉你,但这小奴才路上贪玩,居然忘记了。谁知道,燃犀楼中,帝乙又没有锁好,跑出去惊吓了你,真是十分过意不去。轩之,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待在燃犀楼里。”
元曜心性纯善,从不疑人,听了韦彦的解释,立刻就相信了他,并为昨天怀疑他欺骗自己而感到十分愧疚。
“没关系,丹阳不必自责,小生已经没事了。”
元曜笑容无邪,目光纯澈,韦彦心中一虚,赶紧转开了头。
“轩之,你先安心休养,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见父亲。”
三天后,元曜整衣洁冠,正式拜见韦德玄。
韦德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白面微须,气质敦儒。元曜十二岁那年,韦德玄因为公干路过襄州,曾去他家探望故旧,两个人彼此早已相识。
元曜和韦德玄相见,叙了半日旧话。忆起元曜过世的父母,想起往昔两家的交情,韦德玄洒了几滴老泪,又勾起了元曜的满怀伤绪。
元曜言及奉母亲遗命来长安,一来为了明年参加科考,二来为了昔日定下的亲事。韦德玄听到第二件事,一下子不说话了,顿了半晌,才开口道:“贤侄远道而来,就在此安心住下,温书备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计议。”
元曜知道,如今元家已经衰败没落,不及韦氏如日中天。韦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能下嫁他这个穷困落魄的书生?他只是遵从母命行事,并不强求美事能成,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是天命。
元曜只念人恩情,不记人负心。此刻,他只感激韦德玄顾惜旧情,收留自己。
小书生作了一揖,说道:“多谢世伯收容。”
元曜告退后,韦德玄皱着眉,背着手踱到内室。
一名华衣艳饰、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手持团扇从屏风后转出,对着韦德玄冷哼道:“哼,我都听见了,不管怎么样,非烟不能嫁给这个穷小子。我的女儿,必得嫁一个权贵之人。前些天,骠骑将军武恒爻要续弦,我已经将非烟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恒爻是武后的侄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此事如果能成,咱们就和武家攀上了亲。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加通畅无阻。”
韦德玄一怔,说道:“什么?武恒爻要续弦?那个‘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恒爻?”
韦郑氏一笑道:“意娘已经死了七年了,武恒爻可不就要续弦了。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也许有痴情种,但绝无专情人。”
韦德玄道:“夫人,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么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韦郑氏又一笑,说道:“老爷,你主外,妾身我主内,这些家内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韦德玄道:“可是,当年老夫已经与元家定下了亲事,将非烟许配给了元家世侄,许多旧日同僚都是见证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门来,老夫怎能食言悔亲,惹人闲话?”
韦郑氏柳眉一挑,不高兴了。
“别跟我提这门亲事,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时定下的,你让她给你生个女儿嫁到元家去。这门亲事,我可不认,非烟是我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由我说了算。”
当年,韦德玄与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两个人的夫人又是堂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后,韦夫人正身怀六甲。韦夫人觉得自己怀的是女儿。
在元曜的满月酒宴中,韦德玄指着妻子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对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贤侄,世伯指她与你为妻,可好?”
韦德玄本是戏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当真了,三天后就送来了聘礼。韦德玄觉得不妥,毕竟还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韦夫人却很高兴,纳下聘礼,又送了回礼。韦德玄也没反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可是谁知,韦夫人临盆,生下的是男孩儿,也就是韦彦。两家只好约定,韦德玄如果再得女儿,就嫁与元曜为妻。直到去世,韦夫人也没有女儿。韦德玄的侧室郑氏倒是生了一女,即非烟。按两家的约定,韦非烟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韦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伤感,见韦郑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经过世多年了,你还和她生什么闲气?唉,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悔婚二字,老夫万万说不出口。”
韦郑氏冷笑道:“你说不出口,我去说。这穷酸书生,收留他,给他一饭果腹,一瓦栖身,已经是咱们韦家积德了。他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想娶我女儿,等下辈子吧。”
韦德玄向来惧内,一把拉住了韦郑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说,一切从长计议。”
韦郑氏用团扇拍掉韦德玄的手,笑道:“这可从长不了,非烟的生辰八字已经送去武家了,最迟一个月后就会有回信。还是趁早说了,让这个穷酸死了心,别再做白日梦了。”
韦德玄道:“武恒爻续弦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武恒爻是长安城中最痴情、专一的男子,他非常爱他的妻子意娘。七年前,意娘病逝时,他念着“生同衾,死同穴”,自刎在她的坟前。幸好,武恒爻的伤不致命,被武后以灵药救了。
这七年来,武恒爻日夜思念意娘,据说他每天在家里都会对着虚空呼唤意娘的名字,和虚空同食同寝,仿佛她还活着一样。
武恒爻的痴心专情,已经被长安街头巷尾的小儿们唱成了童谣。
“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生时同衾,死愿同葬。”
韦德玄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再次问韦郑氏:“你说他怎么突然要续弦了呢?非烟嫁给武恒爻,只怕有些不妥。”
韦郑氏笑道:“有什么不妥?现在的天下可是姓武,武后又对武恒爻青眼有加,怎么看他都是乘龙快婿。”
见韦德玄仍然皱眉不语,韦郑氏再次笑道:“老爷放心,武恒爻再怎么痴情,意娘也已经死了,他既然肯续弦,自然也是回心了。非烟嫁过去,不会受冷遇、受委屈。”
韦德玄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是怕委屈了武恒爻。唉,非烟这丫头……你我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了一个这么不省心的女儿!”
想起爱女韦非烟,韦郑氏也叹了一口气,安慰丈夫的同时,顺便为女儿护短。
“非烟花容月貌,聪明伶俐,哪里不好了?虽然她对美男子有些痴癖,但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想我当年,不也……”
韦德玄闻言一惊,指着韦郑氏,说道:“想你当年?!你当年莫非也隔三岔五地与美男子夜半逾墙,花园私会?每年都和和尚道士私奔,去游山玩水?!”
韦郑氏赔笑道:“老爷,你可别冤枉妾身,妾身从未与和尚道士私奔。”
韦德玄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了什么,指着韦郑氏,说道:“只是从未与和尚道士私奔,那夜半逾墙,花园私会之事,还是有的?”
韦郑氏无语,也火了,骂道:“明明在说非烟的事情,你这死老头子怎么总是扯到老娘身上?”
“不是你先说‘想我当年’的吗?”
“老娘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你……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哎,姓韦的,你给老娘说清楚,谁是小人?!”
“夫人……下官错了……”
…………
屋中夫妻对吵,都没注意屋外一名梳着双螺髻、穿着榴红长裙的丫鬟正伏在花格窗边偷听。她一边听,一边掩口胡卢。最后,她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丫鬟一溜烟跑走,穿过亭台楼阁、假山浮桥,来到一处繁花盛开的院落,走上了一座华美的小楼。
画屏轻展,熏香缭绕。一名绾着同心髻、发髻上斜簪着海棠、额上贴着梅妆的少女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她的五官和韦彦的五官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女性化的风娇水媚。此人正是韦家小姐,韦非烟。
“白璧玉人,看杀卫玠;独孤郎,侧帽风流……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殁,恨不早生几年,错过了这些美男子,真是万分遗憾啊!”韦非烟抛开了手中的坊间传奇读本,伸了一个懒腰,起身逗弄一只鹦鹉,“小鹦鹉,你说是不是呢?啊啊,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一个绝世美男子呢?”
鹦鹉扑着翅膀学舌,惟妙惟肖:“白璧玉人,看杀卫玠;独孤郎,侧帽风流……美男子!美男子!我要遇见美男子!”
韦非烟莞尔。
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一阵风般卷了进来,笑如春花,说道:“小姐,有喜事!”
韦非烟回头,喜道:“红线,莫非你又发现哪家有绝色美男了?”
红线苦着脸道:“小姐,你饶了我吧,我要是再带美男子翻墙入府,老爷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再说,如今长安城中的美男子也都是张五郎、张六郎之类的敷粉涂脂之流,你不是不喜欢这一类型的吗?”
韦非烟叹息道:“唉,奈何世间无宋玉、潘安,也只能凑合着看张氏兄弟了。”
红线急忙道:“可别,张氏兄弟出入宫闱,结交的都是公主命妇,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把他们拐进府里来。再说了,上次花朝日,张六郎乘香车游长安,你让他当街出丑,他还记恨着你,你最好别招惹他了。”
韦非烟以扇遮面,美目含怨,说道:“那日他坐在香车上,这么多贵妇淑媛向他扔瓜果,又不只我一个人,他为什么独独记恨我?”
红线嘴角抽搐,说道:“小姐,别人扔的是鲜花、鲜果,你扔的可是鲜鸡蛋。”
韦非烟叹了一口气,眉带春愁,说道:“谁叫那天一路行去,尽是王孙美男,鲜花、鲜果都扔完了,轮到他只剩鸡蛋了。而且,鸡蛋也是我的心意啊。”
红线一身恶寒,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嘻嘻,我刚才在夫人房外偷听,小姐你有喜事了!”
韦非烟逗弄鹦鹉,不以为意,说道:“除非天赐我绝色美男子,其他还有什么可喜的?”
红线直冒冷汗,说道:“小姐,你的夫婿来府里了,这也算是喜事吧?就是那个与你从小定亲的元曜。”
韦非烟回头,笑问道:“可是美男子?”
“不知道。”红线摇头,继而笑道,“不过,他就住在府里,你想见他还不容易吗?”
韦非烟嫣然一笑道:“那现在就去看看?”
红线颇显为难,说道:“他住在大公子的燃犀楼……”
韦非烟柳眉微挑,说道:“什么?元矅住在哥哥那里?哥哥一向自私冷酷,不爱与生人结交,他怎么会结纳元曜?莫非他是在打元矅的什么鬼主意?”
红线道:“不知道,反正听说大公子与他挺亲厚。小姐,你真的要去吗?燃犀楼里蛇蝎遍布,猛兽蛰伏,还真叫人瘆得慌。”
说到燃犀楼,韦非烟也寒了,说道:“嘶!那座鬼楼,我可不去,看了麻姑、帝乙和那些晦气的鸟儿,我就几天不舒服。”
韦非烟想了想,有了主意,笑着道:“红线,老样子,我写一张花笺,你带过去给元曜。夜深人静,月色迷蒙,深闺小姐与俊美书生花园私会,互诉衷肠。”
红线一头冷汗,说道:“小姐,你又玩这一套!唉,你怎么就玩不腻呢?如果再被老爷逮住了,可别说是我传的信,否则,老爷这次一定会揭了我的皮。”
第三章 缥 缈
元曜辞别韦德玄,回到燃犀楼时,韦彦正穿戴整齐要出门。
韦彦见元曜回来,就邀他同行。
“走,轩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元曜问道:“什么地方?”
韦彦笑道:“缥缈阁。一个好地方。”
说话间,韦彦和元曜已经出了韦府,出了崇仁坊,向西市而去。
韦彦没有骑马,也没有带随从,两个人徒步走在三月柳絮纷飞的长安街头,身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元曜忍不住问道:“缥缈阁是什么地方?”
韦彦道:“天上琅嬛地,人间缥缈乡。缥缈阁在西市,是一家货卖奇珍异宝的店铺,它家卖的各种妙物都很有趣。”
元曜突然想起自己初入长安,路过启夏门时,城门上两个恶鬼的谈话,那只载他来长安的灰兔似乎是因为偷了缥缈阁的宝物,六十年不得入长安城。
“丹阳,这缥缈阁是……是……在长安城中开多久了?”元曜本想问,这缥缈阁是不是一家妖店,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韦彦闻言,想了想,颇感疑惑。
“呃,奇怪,我怎么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开的呢?”
元曜又问道:“缥缈阁是什么……什么人开的?”
韦彦笑道:“缥缈阁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她自称姓白,但从不言名,大家就叫她白姬。等会儿见到她,你不要被她的外貌迷惑了。她其实是一只老狐狸,东西两市的商人中没有比她更奸诈贪财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过含光门。韦彦带着元曜走进商贾众多的西市,在复杂的巷陌之中穿行,最后二人进入了一条幽僻的小巷。
小巷中没有人家,只有三月疯长的春草和氤氲缭绕的白雾。一踏入小巷中,就如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连西市中此起彼伏的喧嚣声都渐渐在耳边模糊、远去。
走了约一百米,韦彦一展折扇,回头对元曜笑道:“轩之,到了。”
元曜一怔,抬头望去,伫立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二层小楼。小楼的正门上悬着一方虚白匾,木黑无泽,字白有光,以古篆体书着“缥缈阁”三个字。小楼的左右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红尘有相,纸醉金迷百色烬。浮世无常,爱恨嗔痴万劫空。”
缥缈阁四扇古旧的木门大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花瓶、古董、玉玩摆在货架上。
韦彦已经举足踏了进去,元曜急忙跟上。
缥缈阁的店面不大,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格局布置都与其他古玩斋的一样,货架上的物品有古董字画,还有西域各国的宝石、香料、金器、卷轴等。
一名黑衣少年倚在柜台边吃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他抬起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嘴角的食物残渣。
黑衣少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容颜十分清俊,只是瞳孔细得有些诡异。
元曜望向柜台,发现黑衣少年正在吃的东西是一碟香鱼干。
黑衣少年看见韦彦,笑道:“韦公子又来了,这次您想买些什么?”
韦彦一挥折扇,说道:“离奴,可新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离奴笑道:“这离奴可不清楚,您得问主人。”
韦彦道:“白姬呢?有客人来了,她怎么不出来?”
离奴指了指里间,笑道:“刚才武恒爻大人来了,主人正在里面招呼他呢。要不,韦公子先随便看看?”
韦彦“嗯”了一声,就去货架之间赏玩各种宝物了。
“轩之,你来看,这是西域的醍醐香……”韦彦拿起一个木匣,侧头对元曜道,却没看见元曜。
韦彦四处望去,只见小书生站在摆放玉器的货架前,呆呆地望着一个双鱼玉佩,神色古怪。
元曜望着双鱼玉佩,心中惊异万分。这个玉佩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晚似梦非梦中,用柳条钓水精珠的白衣女子以大鲤鱼跟他换走的!
这东西怎么摆在了缥缈阁的货架上?!
元曜所站位置左边就是里间,门并未掩上。他转目向左望去,一扇画着彩蝶戏牡丹的屏风阻挡了视线,但是透过薄薄的屏风,可以看见两个对坐的侧影:一名是纤柔婀娜的女子,另一名是威武挺拔的男子。按照离奴所言,应该就是白姬和武恒爻。
白姬的声音很低,偶尔说一两句话,也是缥缈如风,听不真切。
武恒爻的声音稍大,话语急促如走珠,由于带有浓厚的并州口音,只能听得出只言片语:“意娘……生辰八字……返魂香……”
韦彦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问道:“哎,轩之,你在做什么?”
“啊?!”元曜吓了一跳,回头望向韦彦,露出讪讪的笑容,搪塞道,“没……没做什么,小生在看玉,这双鱼玉佩的成色真不错。”
韦彦拉走元曜,说道:“玉有什么意思,过来看看,这些是西域运来的神奇香料,点燃之后,能梦入异境。异境在沙漠之中,有金殿玉池,还有高鼻碧眸的美人环绕,相当美妙销魂。”
韦彦、元曜品了一会儿香,里间传来响动,武恒爻出来了。
武恒爻是一个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的男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蓝色长袍。他从里间出来,径自走出缥缈阁,脸上似有无限的心事,眼中似有无尽的哀伤。
不一会儿,白姬也从里间走了出来。她轻摇纨扇,自言自语。
“相思煎为返魂药,深情刻作长生文。人心之幽微,人性之曲折,真是难以洞悉。”
元曜举目望去,但见一名白衣黑发的女子摇着纨扇缓缓走出。女子眉目如画,左眼角下,一颗朱砂泪痣红如滴血。他认出了她,正是月夜石桥上钓水精珠的女子。不过,她的眼眸不再是诡异的金色,而是普通的黑色。
白姬看见元曜、韦彦,不由得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外面有人。
韦彦笑道:“白姬好悠闲,今天不做生意,倒吟起诗来了。”
“嘻嘻,闲来无事,也风雅一下。韦公子什么时候来的?这一次,韦公子又想买些什么?”白姬望向韦彦,似笑非笑。她又望向元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说道:“还有这位公子,进入缥缈阁就是有缘人,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也许是因为白姬的声音缥缈如梦,这五个字带着一种神奇的、蛊惑人心的魔力,让潜伏在人内心深处的各色欲望都开始蠢蠢欲动,喷薄欲出。
韦彦道:“白姬,把能够让我觉得有趣的东西都拿出来。”
元曜讷讷地问道:“小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白姬姑娘?”
白姬笑着回答元曜:“也许,是在梦中见过吧。”
韦彦见状,用折扇轻拍了一下元曜的肩膀,撇嘴道:“我说妹夫,你可不能见异思迁,辜负了我妹妹。”
元曜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窘得手足无措。他说道:“丹阳,你不要胡说,小生哪里见异思迁了?!不对,小生还没与非烟小姐完婚!丹阳,你不要坏了非烟小姐的清誉……”
韦彦在扇后偷笑,白姬也笑了。
小书生觉得自己像一只羊,而眼前的两个人明显是狼。
韦彦对白姬道:“白姬,快把新奇有趣的玩物拿出来吧。”
白姬笑道:“真不巧,三月不是上货的时节,西域、东海、南疆的商旅都还在路上。韦公子如果觉得店中的物件无趣,我前几天闲来无事,用水晶珠织了一卷珠帘,相当有趣,要不要看一看?”
韦彦一收折扇,颇感兴趣地笑道:“哦?如何有趣?”
白姬眨了眨眼,说道:“月圆之夜,每一颗水晶珠里都会浮现出一张人脸,都是长安城中溺水而亡的人的脸。说不定,韦公子还能看见相熟的面孔呢。”
韦彦十分感兴趣地道:“拿出来让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间,请随我来。”
韦彦随白姬进入里间,随口问道:“这样的水晶帘,多少银子?”
“一千零一两。一颗珠子一两,正好一千零一颗。韦公子是熟客,手工费我就不收了,把人脸弄进水晶珠里,可是相当耗费时间和精力呢。”
“一千零一两银子?倒也不算天价。”
“不,是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
“抢劫哪有宰人乐趣无穷……嘻嘻,韦公子说笑了。一两黄金换一张人脸,已经很便宜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脸,不仅五官俱全,表情上还有喜、怒、哀、乐,甚至还会发出笑声和哭声。夜深月圆、万籁俱寂时,您在燃犀楼里秉烛观赏,可是相当有气氛、有乐趣啊!”
“嗯,先看看再说。”
“好!”
白姬和韦彦走进里间去看水晶帘,留下元曜独自站在原地。
离奴倚在柜台后,继续吃小碟里的香鱼干。他望了元曜一眼。
“喂,书呆子,我讨厌你!你身上有水的味道。”
“啊?!”元曜一惊,望向离奴。
离奴一边吃鱼干,一边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唇角:“书呆子,离爷远一点儿!不然,爷就像吃鱼干一样吃了你。”
离奴邪魅一笑,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说不出地吓人。
元曜大惊,踉跄后退,冷不防脚下一滑,仰天向后跌去。他站的地方离放置玉器、瓷瓶的货架很近,这一跌倒,撞翻了货架。货架倒下时,又带翻了另一个放着西域古镜、杯盘的货架,但听得一片“噼里啪啦”之声,彩釉瓶、琉璃杯、翡翠环、琥珀盘、玉螺镜……全都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元曜惊得魂飞魄散,跌坐在满地的残金碎玉中,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元曜没有发现,许多奇形怪状、如同轻烟一般的东西从碎裂的宝器中缓缓升起,挣扎着逃出缥缈阁,消失在了长安城的各个方向。
白姬、韦彦听见响动,从里间走了出来。
看见满地狼藉,白姬一脸心痛,韦彦一脸惊愕。
白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离奴已经恢复了清俊少年的模样,指着吓呆了的小书生道:“主人,这位公子摔了一跤,带倒了货架,就成这样了。”
元曜一惊,指着离奴,气急之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明明是你……”
离奴一脸无辜地打断了元曜:“公子可别诬赖我,我一直站在柜台后,可没到货架那边去。”
元曜无言,只得望向韦彦,欲哭无泪:“丹阳,小生……”
韦彦望着摔碎的奇珍异宝,脸色煞白:“轩之,你……”
白姬倒是笑了,她细长的凤目中闪过一抹奸诈的幽光。
“韦公子,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
韦彦只得答道:“轩之是我的表兄,客居在我家。”
白姬笑道:“东西已经碎了,伤神也是枉然。两位公子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影响挑选宝物的心情。等我清点整理之后,会派人将账单送入韦府。到时候,二位按价付银即可。放心,看在韦公子是熟客的分上,零头我会抹去的。”
韦彦一阵头晕目眩,以他对白姬的了解,知道这个奸商一定会趁机狠宰一笔,到时候只怕是卖了麻姑、帝乙,都不够清账的。
元曜唯有抬袖抹泪,无助地望着韦彦。
韦彦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勉强安慰小书生道:“无妨,无妨。”
发生了这种意外,韦彦也没有了淘宝的兴致,随便转了转,就拉着元曜离开了。
韦彦、元曜离开之后,白姬走到满地残金碎玉中,拾起了一块断裂的翡翠如意。如意的碎片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灵性。
白姬苦笑道:“都逃走了啊!这个呆子知不知道因为他这一失足,长安城中又要增加多少鬼魅妖灵?又有多少人要与异界产生纠葛呢?”
离奴在柜台边道:“这些都是主人辛苦收集回来的,如今散入八方,再想找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白姬道:“一切皆因他而起,自然也该由他而了。放心,他一定还会再来缥缈阁的。”
白姬扔掉翡翠,走向里间,头也不回。
“离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虽然是他失足,但你也逃不了干系。把店面收拾干净,等我列好账单,你送去韦府。嗯,东西的价格我得往最高了写。”
白姬话音刚落,一只毛色黑亮,瞳孔尖细的猫从柜台边蹿出,来到满地残片中。它用嘴和爪子刨着碎玉断金,与其说是在清理,不如说是在玩耍,一会儿滚,一会儿跳,乐不可支。
白姬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间传出:“离奴,如果日落前不收拾好,三个月内别想吃香鱼干了。”
“喵——”黑猫叫了一声,似在抗议。
傍晚,韦府,燃犀楼。
房间中,元曜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长吁短叹,泪湿衣袖。
刚才,缥缈阁的离奴已经送来了账单,摔碎的物品列了满满三张纸,折合约有两千两黄金。据说,这还是白姬看在韦彦是缥缈阁的熟客的分上,给出的最低价。
元曜身无分文、寄人篱下,哪里赔得出这笔巨资?韦彦虽然没说话,但从他浏览账单时煞白的脸色来看,这笔钱对他来说也不是能够轻易拿出来的。
元曜愧恨难当,觉得无颜苟活,解下了腰带,抛向了房梁。
红线已经是第四次来燃犀楼了,下午为了替小姐传花笺,已经跑了三次,但是元曜与韦彦一直出门未归。这次再来,仆人终于说元公子在房间里。
红线提心吊胆地来到三楼,生怕撞到帝乙,踩到麻姑,好不容易平安地来到了元曜的房间外。她见窗户没有关,心想:未来的姑爷既然想来长安求功名,那一定正在房间里发奋苦读,便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探头探脑地向里望去,想先看看姑爷的品貌。
红线探头向房间里望去,原本“怦怦”跳动的心一下子跳快了三拍。
房间里,一个愁眉苦脸的书生正踮脚站在凳子上,把头往从房梁上悬下来的腰带里套。
“啊!兀那书生,休得自寻短见!”红线一急,从茶馆说书人口中听来的话本台词脱口而出。
元曜刚将头套进腰带里,又觉得自寻短见不是男儿所为,而且自己一死,韦彦就得背负这笔债,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连累了他。自己闯的祸,就得自己来承担。
元曜刚要拿开腰带,突然从窗口冒出一个脑袋,怪腔怪调地朝他喊,吓得他脚下一滑,凳子一下子翻倒在地上。
元曜只觉得脖子倏然一紧,人就已经挂在了半空中。他的脸涨得红中泛青,他难受得无法呼吸,只能拼命地蹬腿:“救……救命……”
红线失声惊呼:“来人啊!快来人啊!元公子上吊了!”
红线的惊叫声引来了不远处的韦彦、南风。
韦彦疾步走过来,从窗口望见挂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的小书生,急忙闯进去将他放下:“轩之,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喀喀喀……喀喀……”元曜想说什么,但是刚缓过气来,只能一个劲儿地咳嗽。
韦彦安慰道:“轩之休急,我明日再去缥缈阁一次,向那个黑心的女人杀杀价。你摔碎的那些东西,顶多就值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元曜欲哭无泪。他全身上下,只有用大鲤鱼会账时,客栈掌柜给的十文钱。
韦彦又安慰了元曜几句,便起身离去。南风也跟了出去。
红线站在窗外,怔怔地望着元曜,心中十分失望。这个书生根本就不是美男子,他的容貌只能算是端正,一副怯懦良善的模样,既无风流潇洒之姿,也无顶天立地之态。不过,唯有那一双清澈的黑眸,明亮得仿佛一尘不染,好像能映照出人世间的一切阴暗。
元曜抬头望向红线,声音沙哑地道:“姑娘是谁?为何出现在小生的窗前?”
红线这才回过神来,走进房间里,从衣袖中拿出花笺递给元曜。
“奴婢名叫红线,是非烟小姐的婢女。小姐命我送花笺给元公子,请元公子今夜子时三刻在后花园的牡丹亭中相会。”
纯善的小书生再次吓了一跳,惊道:“什么?非烟小姐约小生夜半相会?!这……这不合礼数,万万不可!”
“元公子爱来不来。”红线翻了一个白眼,丢下花笺,走出了房间。根据她多年来为小姐“猎美”的经验,这个小书生一定没戏。她的任务只是传信,赴不赴约随他的便。
红线离开之后,元曜尚未从缥缈阁的债务烦恼中解脱,又陷入了牡丹亭夜半私会的苦恼中。去赴约吧,他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怎么能去做这等仲子逾墙之事?不去赴约吧,又怕伤了韦非烟的颜面,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元曜胡思乱想了一通,终于还是决定赴约。他安慰自己,只是说两句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也不算是太于礼不合吧?如果被人发现,大不了他当场撞死,以全非烟小姐的清誉。
忐忑不安地等到子时,元曜借着月光摸下了燃犀楼,潜行到了后花园,来到了牡丹亭。他在韦府中住了将近半个月,已经熟悉了各处的道路。
月色明朗,万籁俱寂。
元曜到得有些早,韦非烟还没来。他只好在牡丹亭中等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假山、巨石、花丛、树林影影绰绰。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元曜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了子时三刻,只见花园小径的尽头,两盏灯火缓缓而来。
元曜不由得一愣,韦家小姐可真大胆,半夜与男子花园私会,居然还敢提灯?不过,怎么有两盏灯?
元曜定睛望去,但见月光之下,花径之中,两名女子缓缓走来。一名走在前面,身着鹅黄衣衫,步态婀娜,提着一盏红色宫灯。另一名走在后面,一身红衣,步履飘忽,提着一盏幽幽青灯。
不多时,两名女子已经走上了牡丹亭。
元曜偷眼望去,鹅黄衣衫的女子绾着同心髻,额上贴着梅花妆,眉目与韦彦的眉目有几分相似。红衣女子看不清模样,因为她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连头斗篷中,连脸也隐在风帽下。她手中的青灯发出碧幽幽的火焰,将斗篷映得红艳似血。
元曜赶紧行了一礼,不敢抬头。
“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敢问,谁是非烟小姐?”
韦非烟一怔,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左右看了看,奇怪地道:“自然是我啊!公子就是元曜?”
元曜的脸一红,仍然不敢抬头,他答道:“正是小生。”
韦非烟掩唇笑道:“元公子总是低着头做什么?难道是我太丑陋,不入公子之眼?”
“不,小姐美如天仙,小生只是不敢唐突佳人。”元曜赶紧道,随即抬起头来。
韦非烟笑吟吟地望着元曜,那名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风帽低垂,静静地站在一边。
元曜心中奇怪,这红衣女子莫非是白天送信的红线?不对!红线身形娇小,没有这么高挑。也许,是另一个贴身服侍韦非烟的丫鬟?一定是。不过她这身打扮,实在有些诡异瘆人。
韦非烟看清了元曜的模样,十分失望。唉,世间的绝色美男子怎么就这么难寻?
元曜十分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夤夜相召,不知有何赐教?”
话刚出口,元曜就想扇自己,这实在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用的措辞和语气。
韦非烟果然一愣,说道:“赐教?!我有什么赐教?让我想想……”
她正在思索,牡丹亭下的巨石后突然蹿出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元曜定睛望去,是一名手持朴刀的彪形大汉。
大汉鬼魅般向牡丹亭逼来,手里的朴刀森寒如水。他恶狠狠地道:“都别动!谁动,老子杀了谁!”
元曜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有……有贼!”
贼人在元曜、韦非烟面前舞动着明晃晃的朴刀,恶形恶状地道:“你们两个谁敢喊叫,老子就杀了谁!”
元曜盯着刀子,双腿哆嗦,小声道:“小生不敢,好汉饶命!”
韦非烟望着贼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贼人道:“告诉老子,银库在哪里?”
元曜苦着脸道:“小生不……不知道……”
韦非烟道:“我也不知道。”
贼人望向韦非烟,见是一名明艳少女,顿时露出了猥亵的笑容。
“老子转悠了半天,腿都累断了,也没有找到银库。罢了,今夜劫不到银子,劫走一个美人儿,也不算是白来一遭。”
元曜吓得脸色煞白,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挡在了韦非烟的身前,说道:“你……你休想对小姐无礼!”
“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滚一边去!”贼人蒲扇般大的手一把推向元曜,将他摔了出去。
元曜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头撞上了亭柱,疼得眼冒金星。他正好跌在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脚边,她的裙裾拂在他的脸上,有丝绸的冰凉质感。
元曜一把抓住红裙,对那女子道:“快去找人来救你家小姐!”
红衣女子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第四章 青 灯
贼人推开元曜,走向韦非烟,淫笑道:“美人儿,乖乖地跟老子走,老子一定好好疼你……”
韦非烟望着面目丑陋的贼人,仰天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一个不如一个。老天啊,为什么你总不让我遇上绝世美男!”她冷冷地望向贼人:“算你这厮走运,今夜我不欲张扬,你给我安静地滚出韦府!”
贼人一愣,狞笑道:“美人儿好大的口气,看来,老子只好用强了!”
贼人话音刚落,已经饿虎扑食一般向韦非烟扑去,想将她扛上肩头,带出韦府。可是,韦非烟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贼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怎么也扛不动她。
贼人满头大汗,韦非烟笑道:“好了,轮到我了。”
说着,韦非烟抓住贼人的手腕,只是稍微一用力,这个壮如铁塔的大汉就被她摔了出去。
元曜惊得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指着身形娇弱的韦非烟道:“你……你……”
韦非烟似乎有些羞赧,以袖掩面道:“我天生神力,吓到元公子了吗?唉,曾经有好几位美男子都被我的神力吓跑了。”
贼人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面露凶光,持刀劈向韦非烟。
“老子杀了你!”
朴刀寒光凛凛,元曜看得真切。他当即忘了惊愕,什么也顾不得了,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贼人闯入府中了!”
“元公子,你不要叫,招来了家丁和护院,你我可就说不清了!”韦非烟急忙阻止元曜叫喊,但已经来不及了。
贼人的刀近在眼前,韦非烟侧身避过,抬足踢向贼人的手腕。贼人吃痛松手,朴刀掉落,韦非烟抬手劈向贼人的颈间,贼人应手而倒。
贼人倒地的瞬间,元曜差点儿惊掉下巴,指着韦非烟说不出话来:“你……你……”
听见元曜的惊呼声,韦府的家丁、护院提着灯笼匆匆而来。
韦非烟望着渐渐逼近的一群人,揉着额头,苦恼地道:“我天生神力,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从小蒙异人指点,习得了一身武艺。我独自对付两三个强盗、山贼没有问题。唉!家丁和护院都提着灯笼过来了,你我已经无处藏身,父亲大人一定又要气得背过气去。”
韦府的家丁、护院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围上来。此时的牡丹亭中,只剩下一脸愁容的韦非烟、满面惊愕的元曜,还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贼人,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
韦德玄、郑氏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赶来。
韦德玄一见韦非烟和元曜,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立刻知道女儿的老毛病又犯了,当场一口气没提上来,双眼一翻,背过气去。
众人急忙施救。
郑氏掐了半天韦德玄的人中,韦德玄才悠悠转醒。他指着韦非烟和元曜,有气无力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地上躺着的是什么人?”
元曜万分羞愧,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哪里敢回答?
韦非烟小心翼翼、避重就轻地答道:“禀父亲大人,地上躺着的是贼人。他半夜入府行窃,恰好被女儿撞见,就将他击昏了。”
韦德玄气道:“住口!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深更半夜不在绣楼里安寝,跑到牡丹亭来做什么?!还与贼人相斗!成何体统?!还有你,元世侄,你不在燃犀楼里安歇,深夜来这后花园做什么?你是一个读书人,也当知道礼义廉耻,该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你……你太让老夫失望了!”
元曜万分惭愧,恨不得一头撞死,根本不敢答话。
韦德玄又数落女儿道:“非烟,你要气死老夫,是不是?唉,老夫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
韦非烟也不敢答话。
郑氏见女儿挨骂,又开始护短了。
“好了,好了,老爷你就少说两句吧。女儿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错,不是还捉住了一个贼吗?她如果不来这牡丹亭,哪里能捉住这个贼人?”
韦德玄指着郑氏,气结道:“唉,你是说她不守《女诫》,半夜乱跑,不仅没有过,反倒有功了?”
韦郑氏道:“妾身可没这么说。老爷,你主外,贼人和元世侄就交给你了。妾身我主内,非烟,跟娘走,不要在此妨碍你爹处理事情。”
韦非烟巴不得马上逃走,急忙笑道:“是,娘。”
母女两个携手离去,韦德玄叹道:“妇道人家,就知道护短!女儿都是让你给惯坏了!”
韦德玄命护院将贼人押下去,明早送交官府,又数落了元曜几句,才回去休息了。可能因为韦家小姐私会惯了,一众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纷纷打着哈欠散去。
元曜举目望去,在散去的奴仆婢女中,仍旧没有看见那个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
第二天下午,元曜正在房中苦恼缥缈阁的债务,大开的窗户外,突然冒出一个脑袋,“元公子?”
元曜抬头道:“啊,红线姑娘,你怎么来了?”
红线笑道:“我奉小姐之命,来给元公子带几句话。”
想起昨夜之事,元曜就怕,急忙摆手道:“不,不,这半夜逾墙之事,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敢再干了!”
红线直冒冷汗,暗暗腹诽:以你的相貌,就是你想,我家小姐也不乐意。
“元公子误会了,小姐不是让我送花笺,而是见公子您是一个老实人,让我带几句忠告给您。”
元曜恭敬地道:“小姐有何箴言?”
红线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说,大公子居心叵测,是一个冷酷自私的人。元公子您良善、老实,与他相交,可要警之、慎之,否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元曜一怔,说道:“这……这……小姐何出此言?丹阳对人诚恳热情,是一个大好人啊!”
红线叹了一口气,怜悯地望着元曜道:“元公子,您才是一个大好人啊!小姐也是一番好心,我的话也带到了,元公子自己保重,我告辞了。”
元曜讷讷地道:“啊,既然如此,请替小生谢过非烟小姐。”
红线点点头,就要离去。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红线姑娘,昨夜与非烟小姐一起赴约的红衣女子,也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吗?她为什么蒙头遮面、忽隐忽现?”
红线回过头来,疑惑地道:“元公子在胡说些什么?昨夜,明明是小姐独自去牡丹亭赴约的。”
元曜心中一阵恐惧。也不知答了一句什么,红线径自去了。
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元曜过得浑浑噩噩的,整天闷在房间里温书。天明时书本翻在哪一页,上灯时书本仍旧在哪一页。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白姬、缥缈阁以及那笔巨债,根本无心读书。
这天下午,元曜还是无法静心读书,最后决定去缥缈阁。正当他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几天不曾露面的韦彦居然来找他了。
“咦,轩之,你要出去吗?”韦彦笑道。
“是,小生想去缥缈阁请白姬宽限一下还债的时间。丹阳,你来找小生有事?”
韦彦笑道:“哈,真巧,我也正是来邀你一起去缥缈阁。”
“那就一起去吧。”
“好,一起去。不过现在还早,坐一会儿再去也不迟。”
元曜一愣,只好道:“也好,那就坐一会儿再去。”
韦彦坐下,随手翻看元曜放在桌上的《论语》,赞道:“轩之的字写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真有名家的风范!”
元曜谦虚地道:“马马虎虎,丹阳过誉了。”
韦彦十分有兴致,拉着元曜,要他当场写几个字。
元曜推却不过,只得提笔问道:“丹阳要小生写什么?”
“就写你的名字。”韦彦笑道。趁元曜侧头蘸墨时,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悄悄地放在桌上。
元曜将狼毫蘸饱墨汁,问:“写在哪儿?”
韦彦将纸推过去,说道:“喏,写在这里吧。”
元曜单纯善良,此刻又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多想便龙飞凤舞地写了。
韦彦的嘴角浮出一抹阴笑,事情比想象中的更简单、更顺利。他望着元曜,心中冷笑:真是一个纯善的家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没有戒心的人呢?!
韦彦赞道:“果然是好字,价值千金的好字啊!轩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去缥缈阁吧。”
元曜求之不得,笑道:“再好不过。”
趁元曜不注意,韦彦将写有元曜名字的纸藏入了袖中。
韦彦、元曜出了韦府,步行去西市。
路上,韦彦没头没脑地道:“缥缈阁虽然有些诡异,但是有许多相当有趣的宝物。轩之,你待在缥缈阁里,一定不会觉得无聊。”
元曜听得奇怪,不明白韦彦什么意思:“啊?”
韦彦继续道:“白姬虽然十分奸诈,但也算是一个佳人。美人为伴、红袖添香,那可是令人羡慕的旖旎生活,世人求都求不来。所以,轩之,我其实是为了你好。”
元曜更奇怪了:“啊?”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拐进了小巷里,脚下是疯长的春草,身边是缥缈的白雾。
韦彦叹了一口气,说道:“轩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读书人,初次卖身为奴,也许会不太习惯,但是过个三年五载,也就慢慢适应了。不急,反正是终身为奴,你可以慢慢花时间去适应、习惯。”
元曜心中一紧,打断韦彦道:“谁?谁要卖身为奴?卖给哪家为奴?”
两个人已经站在了缥缈阁前,韦彦指着四扇大开的木门道:“轩之,你要卖身为奴。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卖给了缥缈阁,卖身契你刚才也签了。”
在唐朝,人大体分为贵族(王族、士族),平民,奴隶三等。一旦身为奴隶就低人一等,连平民也不算,等同于牲畜。奴隶不仅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人格尊严,甚至被主人打死也不得申冤。
元曜本是没落贵族,突然一下子降到了奴隶,不仅是人格上受到了羞辱,更在家族尊严上受到了伤害。清傲的贵族宁可死去,也决不愿意做奴隶。即使之前一直为债务苦恼,甚至有悬梁自尽的冲动,元曜也从没想过卖身为奴。更何况,奴隶不能参加科举,不能步入仕途。人一旦沦为奴隶,此生也就被烙下了卑微、低贱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元曜眼前一阵晕眩,突然明白了什么,摇摇晃晃。
“我刚才签的是……是卖身契?!丹阳,你可害苦了小生!”
韦彦急忙扶住元曜,说道:“轩之,白姬说,如果你入缥缈阁为奴,那么你打碎那些宝物的账就全都一笔勾销。放眼长安,无论歌奴、舞奴、胡奴、昆仑奴,都远远不如你的身价,你也算是奴隶中的贵族嘛!这么一想,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元曜闻言,恨不得掐死韦彦。
韦彦见元曜脸色铁青,突然眼圈一红,滚出了几滴泪。他一边举袖擦泪,一边道:“轩之,你不要生气,我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我只在翰林院中任了一个闲职,薪俸微薄,有心替你还债,却是力不从心。唉,都是我没用,不能偿还缥缈阁的债务,才害得你卖身为奴。”
缥缈阁的宝物是元曜自己失手打碎,与韦彦并没有关系。元曜听他这么说,哪里还能继续生气?他只能泪流满面地想:罢了,罢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合该有此一劫。
缥缈阁,里间。
一架绘着彩蝶戏牡丹的屏风旁,白姬与韦彦、元曜相对而坐。一张落款处有元曜签名的卖身契,摊开放在了三个人之间的青玉案上。
白姬与韦彦正在说话,而他们话题的主人公元曜,就愁眉苦脸地静坐在一边,仿佛东西市中被卖的羔羊。
白姬似笑非笑地看了元曜一眼,十分满意地收下了卖身契。
“那么,我就将他留下了。”
韦彦道:“好,那就这样吧。”
商谈完毕,韦彦告辞。
元曜呆呆地坐在原地。小书生再一次觉得自己像一只羔羊,而白姬和韦彦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韦彦道:“轩之,你就留在缥缈阁吧。你的衣物与书籍,我会遣人给你送来。”
元曜茫然地点头。
白姬送韦彦离开。
临出缥缈阁时,韦彦轻声对白姬道:“我已经让他签下了卖身契,按照约定,水晶帘能给我了吗?”
白姬笑道:“没问题,明天我就让离奴将水晶帘送去韦府。”
韦彦满意地离去了。
白姬望着韦彦的背影,嘻嘻诡笑:“真是一个自私、贪婪的人啊。”
白姬回到里间,元曜仍旧坐在原地,但是神色已经从茫然恢复了正常。他清澈的眼眸中并无怨尤和沮丧,仍旧清明坚定:“白姬姑娘。”
白姬在元曜的对面坐下,笑道:“你叫我白姬就可以了。轩之,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可以吧?”
“当然可以。”元曜点头。他站起身来,侍立在一边。看来,他已经从茫然错愕中回过神来,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白姬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看向元曜。
“韦彦欺骗你,害你沦为奴隶,误你一生功名,你对他没有怨尤,没有憎恨?”
元曜笑了笑道:“丹阳欺骗小生,肯定有他的原因和苦衷。小生不怪他,他是一个好人。小生被韦府的家奴欺侮,是他带小生入府。小生被帝乙惊吓落水,是他跳下水救了小生。小生打碎了贵阁的宝物,也是他为小生费心。来到长安的这段日子,他对小生真的很照顾。小生很感激他。”
白姬笑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奇特的人。”
元曜笑道:“小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人罢了。”
白姬微微睨目,看着元曜,仿佛在鉴赏一件新奇而有趣的宝物。
“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没来由地,小书生打了一个寒战。
白姬问道:“轩之,你会些什么?”
元曜道:“小生会读书。”
“除了读书,你还会些什么?”
元曜想了想,说道:“除了读书,小生什么也不会。不过,不会的东西,小生可以慢慢学。”
白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元曜试探着问道:“小生必须在缥缈阁中待一辈子吗?”
白姬笑道:“你不必待一辈子,等到缘分尽了,你看不见缥缈阁了,就可以离开了。”
元曜奇怪地问道:“看不见缥缈阁?”
白姬笑了,笑得神秘。
“很多人都看不见缥缈阁。只有有缘的人,才能走进缥缈阁里。”
元曜不是很明白白姬的话。他想起从小他就能够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他对看不见那些东西的人说起时,那些人都笑他疯。那些奇怪的东西,尽管除了他没有人能看见,但确确实实存在着。看不见,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只是有的人无缘看见。他想:白姬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白姬带元曜熟悉缥缈阁的环境。
缥缈阁的格局与东西两市中所有商家的格局一样,一楼分为正厅、里间、后院。正厅即是店面,摆了琳琅满目的宝物。里间用来招待熟客、特殊客人,也陈列着少量珍宝。后院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一棵花开纷繁的绯桃树突兀地立在一口古井边。后院有大小不一的笼子,笼子中豢养着或中土、或西域的奇异鸟兽,大部分鸟兽元曜从未见过。
白姬指着古井道:“记住,每逢十五,不要靠近那口井。”
元曜心中觉得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
白姬领着元曜,从里间的楼梯上到二楼,来到了仓库。仓库中是一排一排的多宝槅,堆满了比楼下大厅中更多的古玩,由于光线太过沉暗,宝物上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不出是些什么东西。
白姬点上一支蜡烛,带元曜在仓库中转了转,告诉他:“金玉在东,字画在西,香料在南,珠宝在北,中间是扇、屏、炉、鼎、塔之类的。记住位置,以后免不了让你来取东西。”
元曜点头记下。
白姬、元曜继续向前走,在微弱的烛光中,浮现出一座通往三楼的楼梯。
元曜一愣,三楼?从外面看,这缥缈阁明明只有两层。
元曜感到十分奇怪。
白姬的容颜在烛火中显得缥缈如雾气,但她语气十分郑重地道:“轩之,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踏上那个楼梯,切记!切记!”
元曜心中疑云重重,却只能点头道:“知道了。”
仓库的隔壁是白姬的香闺。按礼数,元曜应当回避,但是白姬并不介意,仍领他进去走了一圈。房间素净而简约,除了一方铜镜台、一扇绘着仕女游春的屏风,几乎没有什么摆设。
西边的墙上,倒是挂着一幅水墨卷轴画。画中山峦起伏,远山、近山互相重叠,意境极是清幽。山峦间腾起几缕袅袅炊烟,绵延不绝地飘荡着。元曜本以为是画上的烟雾,但仔细望去,那炊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不断地袅袅升起。
元曜大惊道:“烟……烟怎么在动?!”
白姬笑道:“那是终南山的道士们在炼不老仙丹呢。”
突然,元曜的身后传来了三名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哈哈,有人来了。”
“嘻嘻,可惜是个呆子。”
“是呢,傻头傻脑的,还有一股酸味。”
元曜急忙回头,说笑声却戛然而止。房间中空荡荡的,除了他和白姬,没有一个人。刚才发出笑声的女人,明显不是白姬。
元曜的目光定格在那扇绘着仕女游春的屏风上。屏风上碧浪澹澹,倒映杨柳,三名妩媚的宫装仕女正笑吟吟地站在牡丹花丛中。
元曜一头冷汗。莫非是屏风上的少女在说话?屏风上的人怎么能说话?这缥缈阁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诡异?!
元曜看向白姬。
白姬神秘一笑,笑而不语。
时光匆匆,转眼之间,元曜已经在缥缈阁中住了十天。
因为不辞而别终归不礼貌,在韦彦再次来到缥缈阁淘宝时,元曜写了一封措辞恭敬的书函,托韦彦转交给韦德玄,一者表达对韦德玄之前收容自己的感激,二者作为辞别。
韦德玄得信后,念及两家的旧谊,遣韦彦给元曜送来了一些银两,作为馈赠。但对元曜和韦非烟的婚事,韦德云仍是只字不提。
元曜在缥缈阁中待得越久,越觉得此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气氛。
缥缈阁中,只有白姬、离奴、元曜三个人。白姬很懒,白天没有生意的时候,总是窝在二楼睡觉。她偶尔会深夜外出,鸡鸣时才回来。第二天,货架上就会多出一两样新宝物。元曜觉得十分奇怪,她在宵禁后外出,为什么从来不曾犯夜?
白姬的旧乐趣是宰客。与缥缈阁结下浅缘的普通客人之中,不乏达官显贵、王孙帝女,白姬舌绽莲花,连哄带骗,这些人往往出了天价,还觉得自己买得便宜。很久以后,小书生才知道,对于买“愿望”的特殊客人,白姬从不提价钱,只说一物换一物,时机到了,她就会拿走代价。而这些人,付出的代价更大。
白姬的新乐趣是奴役元曜。她一会儿让他去东市瑞蓉斋买糕点,一会儿让他去西市胡姬酒肆中沽酒,一会儿让他把仓库中的奇珍异宝摆出来,看腻了又让他一件一件地收进去。因为身为奴隶,元曜只能含泪当牛做马,不敢有一句抱怨之言。
离奴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少年,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衣衫整洁,发髻一丝不乱。他喜欢偷懒,爱吃鱼干。离奴非常不喜欢元曜,白姬在眼前时,他不敢发作,白姬一离开,他就对元曜凶神恶相,呼来喝去。元曜有些害怕他,只能忍气吞声。
大多数时候,缥缈阁门可罗雀,有时候甚至一连数日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白姬也不太在意,只是轻轻地道:“该来的,总会来,有缘者自会走进缥缈阁里。”
子夜时分,月光如水。
缥缈阁一楼的大厅中,铺在地上的一张席、一床被,就是元曜的床。大厅中空旷寒冷,里间要更窄小暖和一些。白姬本来安排元曜与离奴同睡里间,但离奴讨厌元曜,将他赶了出来,独自霸占了里间。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敲门声传入耳中。
元曜一下子惊醒,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已是宵禁的子夜,怎么会有人敲门?
元曜侧耳倾听,四周万籁俱寂,正当他以为是幻觉,准备再次合眼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不会是小偷吧?元曜有些害怕,但还是起身披衣,壮着胆子来到门口,隔着木门颤声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温婉且有礼。
“妾身意娘,与白姬约好,今夜子时来拿返魂香。”
一听女子的答话,元曜顿时放下心来,但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意娘,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她为什么白天不来,偏偏晚上来?这个时间街上已经宵禁了,她怎么能随意走动?
奇怪归奇怪,元曜还是打开了门。一阵阴冷的夜风卷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一名红衣女子提着青灯,静静地站立在门口。她全身上下都罩在连头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唯一从袖中伸出的指尖,很白很白。
元曜心中一惊,这不是那夜在韦府牡丹亭中一直跟在韦非烟身后的红衣女子吗?
元曜道:“姑娘请进,小生这就去禀报白姬。”
意娘步入缥缈阁,敛衽为礼道:“有劳了。”
意娘的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散发着一种高贵娴雅的气韵,与白天来缥缈阁中挥金猎宝的长安贵妇们没有什么区别。
元曜稍稍放下了心,留下意娘在大厅里等候,自己进去通报了。
第五章 红 衣
月光如水,从轩窗中透入缥缈阁,照亮了安静的里间。
青玉案旁的一席、一被上,空空如也。原本应该睡在这里的离奴不知踪影,只有一只黑猫四脚朝天,翻着圆滚滚的肚皮,睡得正香甜。
咦?离奴哪里去了?难道是如厕去了?他的床上怎么会有一只黑猫?元曜暗自思忖,离奴向来爱干净,他如厕回来,看见一只野猫睡在自己的被子上,一定会很生气。他今夜睡不好,明天一定又会对自己呼来喝去。
元曜走过去,拎起熟睡的黑猫,从窗子扔了出去。
黑猫被摔了出去,“砰”的一声,如麻袋砸地。
“喵——”一声凄厉而愤怒的猫叫,划破了长安城的静夜。
元曜怕野猫又爬进来,关死了窗子。
关好窗后,元曜转过身来,正要上楼,却见白姬举着一盏灯火,袅袅走下楼来。灯火中,她眼角的朱砂泪痣红如滴血。
“轩之,你在做什么?”
“哦,离奴老弟如厕去了,一只野猫爬上了他的床。小生怕离奴老弟回来之后生气,刚刚将野猫扔了出去。”
白姬抚额:“……”
“白姬,刚才来了一位名叫意娘的女客人。她说与你有约,正在外面等候。”
白姬道:“我知道,你将她带进来吧。”
“是。”
元曜带意娘进入里间时,青玉案上已经燃起了灯火,地上铺着的离奴的寝具也都不见了踪影。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对意娘笑道:“请坐。”
意娘将青灯放下,跪坐在白姬的对面。
白姬吩咐道:“轩之,去沏一壶香茶来。”
“是。”元曜垂首告退,走到门口时,无意间回首。
牡丹屏风上,两名女子的侧影有如皮影戏。
意娘可能觉得此时再蒙头遮面,未免有失礼仪,抬手将风帽掀下,说道:“妾身听武郎说,您已经答应给我们返魂香,助我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元曜心念一动,突然知道为什么意娘的名字会这么耳熟了。他第一次来缥缈阁时,无意中听见与白姬在里间相会的武恒爻口中念着意娘。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我从不助人。缥缈阁的规矩是‘一物换一物’。我给你们返魂香,你们也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元曜不敢再偷听下去,赶紧去沏茶。
元曜沏好茶,端入里间。白姬与意娘仍旧对坐说话,青玉案上多出了一个镂刻云纹的檀香木匣。
元曜垂着头,将托盘中的一盏茶放在白姬面前,另一盏放在意娘面前。
意娘彬彬有礼地道:“谢谢。”
“不客气。”元曜道。
意娘已经掀下了风帽,元曜有些好奇她长着什么模样,遂偷眼瞥去。灯烛之下,一袭红衣裹着一架白骨端庄地坐着,那颗骷髅头正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视着他。
元曜的三魂吓掉了两魂半,仅剩的理智让他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鬼!有鬼——”
意娘用手——不,应该说是雪白的臂骨,将风帽再次戴上,掩去了骷髅头,抱歉地道:“妾身真是失礼,惊吓到公子了。”
白姬轻轻地道:“轩之,如此大呼小叫,实在是有失礼数。”
“可可……是是是……”元曜惊魂未定,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姬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轩之,你先下去吧。”
“好……”元曜茫然道,随即又惊恐地道,“不,不要,外面太黑,小生害怕!”
白姬只好道:“那你就留在这里。”
“好。”元曜不自觉地靠近白姬。他偷偷瞥了一眼意娘,心中非常恐惧。
白姬对意娘歉然笑道:“真是抱歉,这是新来的仆役,还没有习惯缥缈阁,有些失礼了。我们继续吧。”
意娘通情达理地道:“没关系。对了,妾身刚才说到哪里了?”
白姬笑道:“正说到您和武将军的往事。”
意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妾身与武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结为夫妇,也是恩爱无间。我们发誓生死不离,相惜到白头。可是,妾身福薄,先他而去。世人都说人鬼殊途,身死缘尽,但是妾身不信,他也不舍。妾身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守着这副残骨与他缠绵相守了七年。如果可以,妾身和武郎都愿意永远如此。可是,如今这副残骨大限已到,即将归于尘土。妾身徘徊人间七年,已经不能入轮回道,这副残骨一旦溃散,妾身的魂魄将无处寄托,也无法归地府,等待妾身的将是灰飞烟灭,永堕虚无。唯有返魂香,才能让妾身免去魂飞魄散之劫,更能履行当年的承诺,与武郎相守到白头。”
“一炷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归。既然得到返魂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将它给你。”白姬说着,将青玉案上的木匣打开,匣中有三炷返魂香,大如燕卵,黑如桑葚。“从你进入那具躯体开始,三炷返魂香,每七日熏一炷,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躯体中返魂重生。”
“啊!白姬,谢谢您!”意娘的声音里充满惊喜,她随即哽咽道,“您的大恩大德,妾身与武郎没齿难忘。”
白姬轻轻道:“不必言谢,我只是在做生意而已。你们得到返魂香,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意娘疑惑地道:“您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今为止,您并未告诉我们您想要什么。”
白姬笑道:“我要的东西,时机一到,我自会拿走。”
意娘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白姬让元曜送客,元曜听了意娘的故事,倒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恐惧了,反而有些怜悯这个深情的女人。不,女鬼。
元曜送意娘出门,红衣枯骨,步履飘忽。她紧紧地抱着装有返魂香的檀木匣,用力到指骨几乎嵌进木头中,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元曜一直不敢看意娘,只是埋头走路。待得意娘出门,他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走好。”
意娘没有立刻走,她回身将手伸向元曜。一段干枯的臂骨,五指苍白嶙峋,提着那一盏荧荧青灯。
“妾身惊吓了公子,这盏青灯就送给公子,作为赔罪之礼吧。”
元曜硬着头皮接了。
“谢谢。”
意娘笑道:“不客气。”
意娘转身离去。
元曜提着青灯,怔怔地站在原地。
月光下,白骨裹红衣,渐行渐远,融入了夜色之中。
元曜关好大门,回到里间。他心中有万千疑惑想向白姬询问,但里间的灯火已经熄灭,白姬已经不在了。
青玉案旁铺着离奴的寝具,席被上空无一人,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模样。
元曜一下子愣住了。莫非,刚才的一切其实是一场梦?没有夜客来访,没有红衣枯骨,没有返魂香?可是,手中的青灯告诉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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